第23章 沈首輔
朱蘊嬈連驚帶吓發了一場惡燒,一連在病榻上躺了三天,這才勉強有精神穿衣下地。
也不知為何,這三天毓鳳宮裏的宮女被換了好幾個,尤其是朱蘊嬈暗暗記恨的那個插戴宮女,不知何時人已沒了蹤影。如今她已明白宮中發生的一切都是王妃在裁奪,加上陳梅卿告誡自己要謹言慎行,便決定裝聾作啞,對身邊的變化不聞不問。
時值初夏,天已炎熱,只有清晨和傍晚的風還算涼爽。這天早上朱蘊嬈避開衆人的目光,病怏怏地走到庭中秋千上坐下,發了好一會兒呆才記挂起一件事。
她的小羊呢?
朱蘊嬈不肯問人,便只能自己花力氣去尋找。她在不大的毓鳳宮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卻一無所獲,直到在花圃邊上發現了一條被踩進泥濘中的發帶。
原來她的小羊也和那個臭道士一樣,平空出現在她面前轉悠個幾天,然後就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朱蘊嬈蹲在地上,從泥地裏拽出那條肮髒的發帶,緩緩卷在手指上,一剎那心中滿是悵然若失的感覺。
關于那個臭道士的一切,真像是一個夢啊……盡管這個夢美麗又可怕,可是當她從一場大病中醒來,混亂的生活似乎又重新走回了正途。
現在夫君終于願意娶她了,而父王也終于抛開了生辰八字的顧慮,準許他們成婚了——甚至連皇帝還未準奏也成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原來這年頭藩王宗室的婚姻嫁娶,每每在漫長的奏請過程中被耽擱,有時連着幾年不能準婚,把水靈靈的郡主活生生拖成老姑娘,也不是沒有的事。因此時常有人甘冒失去爵位的風險,先斬後奏擅自成婚。
朱蘊嬈本身就是庶民,也沒什麽可損失的,如今既然木已成舟,那麽提前成婚有何不可?更何況楚王從自身的黑歷史出發,也已經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小輩們血氣方剛,果然都是按捺不住的!這次不就是年輕人一個等不及,才闖出大禍來的嗎?
考慮到以上種種原因,楚王覺得自己這一招順水推舟、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很是聰明。哪知這麽英明且有才華的決定,卻讓從小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朱蘊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障……
與此同時,北京城裏的齊雁錦正在拜訪當朝首輔沈一貫。這位首輔是浙江寧波人,現年已過六十,因此只當世交之子是自己的孩子,在沏茶待客時,特意拿南方最好的果脯招待齊雁錦。
“如今我年紀大了,總喜歡吃點甜的。論起來南方嘉果最多,卻可惜我不能回家鄉,只好用果脯解解饞了。好孩子,你且嘗嘗看,”沈首輔和藹可親地招呼着齊雁錦,光是指着他面前五光十色的果盒子,就能侃侃而談,“你看紅色的這個,是南京官妓坊出的玫瑰櫻桃脯,一般人輕易可買不到。這黃澄澄的是枇杷脯,滋味絕美。還有這綠的,是蘇州的嘉慶李,吃起來稍有點酸。紫的這個是蘇州光福山出的楊梅,一斤只得二十個,味道極美,其他地方出的果子都不如它。還有這太湖洞庭出的小橘子,名字也有些意思,叫作‘漆碟紅’……”
齊雁錦笑着拈了一枚櫻桃含進口中,舌尖頂着那香軟的果肉,腦中忽然便想起了另一種甜美可口、呵氣如蘭的“櫻桃”。這一點绮思在他心中生根發芽,令他不覺心猿意馬,挂念起千裏之外的那個妙人。
也不知道嬈嬈會不會喜歡這些甜食?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她一定會喜歡的,因為她整個人就甜得讓他恨不得含進嘴裏,含在嘴裏又怕化了。
一想到這裏,齊雁錦的嘴角不覺浮起一絲微笑,讓年邁的沈首輔誤以為他吃得很開心,便樂呵呵地笑道:“既然你喜歡吃,回頭我讓人給你裝一盒子帶走。”
這時齊雁錦才回過神來,卻不推辭,很是愉快地道謝:“多謝大人惠賜,晚輩厚顏生受了。”
“唉,不過是一點消遣的吃食,哪裏值得你道謝?”這時沈首輔卻搖了搖頭,喟然一嘆,“當年我回鄉時途經揚州,也曾蒙你父親款待,到你府上做過客。那時所見所聞,是何等的富貴氣象?只可惜世事無常,你父親在朝中遭奸佞陷害,我等同僚雖有心相救,卻只恨無力回天。也多虧了你是方外之人,才能遠離是非、幸免于難。如今你在京城游歷,這一點南邊的東西倒成了罕物,可堪寄托莼鲈之思了……”
一旁的齊雁錦聽了沈首輔的感嘆,卻只是不動聲色地接過話,似乎昨日種種凄涼,在他眼中已成浮雲:“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自從出家之後,晚輩便早已棄絕俗務,遠離紅塵。今日晚輩登門拜訪,一是因為記挂着大人的安泰,定要親眼見一見才能放心;二是本着濟世救人之心,為了楚王的煩惱而來。若因為一些舊事惹得大人傷心,倒是晚輩的罪過了。”
沈首輔聽齊雁錦如此一說,臉上的哀色便淡了些,從容說道:“好孩子,實不相瞞,春天楚王這事剛鬧起來的時候,他的人就已經來過我這裏。就這件事上,凡是我該做的、能做的,我都已經盡力,又何需累你跑這一趟?只是近來楚王府的輔國中尉與楚王鬧翻,親自帶着楚宗室二十九人的聯名奏疏上京,如今萬歲已将此事交由禮部審理,偏偏禮部的郭尚書态度強硬,一力主張徹查此事,他若不松口,便是我也奈何不得。”
“大人的意思晚輩自然明白,這朝堂上的事,晚輩按理不該多言,只是這其中還有一點隐情,只怕大人并不知道。”齊雁錦望着沈首輔,故意神色無奈地一笑,“郭尚書是江夏人,其父名叫郭懋,曾經被楚恭王笞責羞辱,如今他主張将此案公開勘審,正是為了令楚王龌龊纏身,一雪前恥。”
沈首輔聽了齊雁錦透露的消息,面色一動,半信半疑地問:“竟有這等事?”
“不僅如此,輔國中尉攜帶奏疏進京之後,就住在國子監郭監丞的家中,此人乃是郭尚書的兄長。”此刻齊雁錦的臉色平和而恭順,盡量小心地對沈首輔說出自己掌握到的情報,這些情報瑣碎而低級,既符合齊雁錦如今的身份,也不至于讓沈首輔警惕生疑。
沈首輔聽罷沉吟片刻,點點頭道:“你說的這兩件事,我都記在心裏了。好孩子,你既然是為了楚王來見我,又希望我能幫楚王做些什麽呢?”
“如今朝中既有郭尚書作梗,只怕公開勘審此案已成定局,”齊雁錦直到此刻才微微低下頭,說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晚輩以為,與其在朝堂上相争不下,倒不如及早将湖廣巡撫和巡按禦史那裏打點好。晚輩多年以前,曾與時任應天巡撫,也就是如今的湖廣巡撫趙大人有過一面之緣,大人如若不棄,晚輩願效犬馬之勞。”
沈首輔聽了齊雁錦這番話,十分欣賞他的機敏,此刻已經知道他是個會處事的精明人,便欣然點頭道:“我近來一直為楚王的事犯愁,好孩子,也難得你願意為楚王分憂。既然如此,我就為你寫一封書呈,将你薦給趙巡撫。你去他那裏協辦此案,倘若發現疏漏之處,你大可以替他出出主意,由我擔保,也不用怕他不聽。”
“多謝大人厚愛。”齊雁錦眼看目的達成,又說了一些寒暄的話,之後才恭敬地向沈首輔告辭。
待到退出大堂之後,齊雁錦收到了家丁準備好的果盒子,道了謝後才往外走,哪知半道上卻忽然遇到一只攔路虎,邪笑着将他一把抱住。
“我的好兄弟,你可算被我逮着了吧?還不趕緊給我來點好東西,這次我可就指望着你救命了……”此刻攔住齊雁錦的不是旁人,正是沈首輔的大公子,此人如今雖已年過四十,在年輕的齊雁錦面前卻最愛為老不尊,當下與他勾肩搭背,開始不亦樂乎地訴說男人的苦惱。
待到沈公子如此這般地描述了自己的症狀之後,齊雁錦卻偏開臉,滿不在乎地笑道:“公子你只是微微損了元氣,又不是什麽大事。今後你與夫人燕好之際,記得在舌下含一片人參。”
“就這麽簡單?”沈公子立刻兩眼放光,覺得自己的人生都被拯救了。
沈公子對齊雁錦十分感恩戴德,于是親親熱熱地将他送出府外,這時連棋正拎着一包文月堂的藥等在大門口,一看見他二人便立刻迎上前去,樂呵呵地笑道:“公子,您要的人參已經買好了。”
沈公子此刻最聽不得“人參”二字,一聽見便眼冒綠光,像餓狼一般盯着藥包打轉:“好兄弟,你把人參賞了我吧,回頭我差人給你送銀子去。”
“你要用人參,就自己買去,”齊雁錦裝作不耐煩地回絕他,“我這人參,是要拿去救命的。”
“我也等着這人參救命呢,”沈公子立刻恬不知恥地揚言,“我若再不濟事,光是你嫂子就非得殺了我不可。”
他涎皮賴臉地纏着齊雁錦不放,最後齊雁錦受不了他的胡攪蠻纏,只得将自己的人參拱手相讓:“我何時缺過銀子,你差人把錢送到文月堂去,再買一包同樣好的給我送來。”
與沈公子分別之後,主仆二人領着果盒子回到趙府客苑,一進門連棋就撐不住先笑了:“公子,您可真會做買賣……”
齊雁錦笑了笑還沒答話,這時熊三拔已經聽見了動靜,循着連棋的聲音從房裏走出來,一看見齊雁錦手裏的果盒子眼睛就亮了:“齊,你做了什麽買賣?這盒果子可以給我吃嗎?”
“不可以。”齊雁錦一口拒絕。
“為什麽?”熊三拔立刻失望地苦起臉,委屈地抱怨道,“你又不愛吃甜的……”
齊雁錦翹了翹嘴角沒有回答他,徑自拎着果盒子踱進了自己的廂房——凡是在北京弄到的好東西,他都要給他的嬈嬈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