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夜宮
這天沈首輔的薦信送至趙府的時候,齊雁錦正在趙之琦的廂房裏與他說話。
趙之琦見齊雁錦收到信時雙眉微揚,嘴角竟勾出了一絲微笑,不由好奇地問道:“這是誰的信?讓你笑那麽高興。”
在他眼裏,老奸巨猾的齊雁錦能夠露出這樣的表情,已經是很了不得的狀态了。
“這是沈首輔的薦信,他會将我推薦給湖廣巡撫做幕僚。”齊雁錦一向不對趙之琦隐瞞自己的行蹤,“我過兩天就會回武昌。”
介入楚宗案只是他的第一步,離他最終要打垮的那個人還很遙遠——齊雁錦很清楚矗立在自己面前的敵人,是一派非常強大的勢力。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從來不會怵懼任何人,從來不會!
“你這就要回武昌了?你要的手铳我還沒做好呢。”趙之琦聞言頗為詫異。
“嗯,急着回去,”齊雁錦語焉不詳地應了一聲,時常顯得玩世不恭的目光,此時卻忽然變得柔軟起來,“等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會再回北京,那時你的手铳也該做好了。”
“好吧,”趙之琦放下手中的金屬零件,一張臉絲毫不帶感情-色彩地說出了一個地名,“今晚東城勾欄胡同不夜宮,我為你踐行。”
齊雁錦瞬間震驚地擡起眉毛,對趙之琦刮目相看:“你現在也狎妓了?”
“難道你不狎?”趙之琦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往嘴裏塞了一顆桂花糖。
“我何必上那種地方給人送便宜?”齊雁錦不屑地否認,端詳着自己朋友工筆畫兒一般明妍的眉眼,戲谑道,“我以為你要去也會去長春苑呢。”
長春苑是狎男倌的地方,若非齊雁錦這等淫道,也開不出如此猥瑣的玩笑。而趙之琦身為一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人才,能和齊雁錦成為莫逆之交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我是男人,為什麽要去長春苑?不夜宮的老鸨從我這裏買了幾張合歡春凳,前兩天說是有一張被客人使壞了,讓我抽空去修。”
他含着糖說話時,會先用舌頭将糖撥到一邊,圓圓的硬糖便在他腮幫上鼓起了一個小包。
“合歡春凳已經被你做出來了?”齊雁錦這才想起自己那張邪惡的設計圖,一臉驚喜,“我前年拿圖給你看的時候,你不是還一臉不屑麽?”
“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為了證明你給的圖紙是錯的。”趙之琦臉上浮起壞笑,說得振振有詞,“結果到最後我不得不服氣啊,你琢磨這些确實挺有一套的。”
齊雁錦立刻笑得很淫邪,挑着眉問:“我記得當初我在圖上有寫明,那凳子如果不開啓機關,樣貌只是普通的太師椅,對不對?”
“對啊,”趙之琦點點頭,沖齊雁錦擡了擡下巴,“我還剩下幾張春凳沒出手,因為怕可惜了木頭,就擱在屋裏當椅子使了,喏,現在你屁股底下坐的這張就是。”
齊雁錦吓得立刻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來,心有餘悸地揭開椅座上的繡墊查看:“你一聲不吭就讓我坐這種椅子,太缺德了。”
“怕什麽,我又沒使過。”趙之琦壞笑道,“再說你想出來這種東西,就不缺德了?”
齊雁錦一向五行缺德,因此這時候已經回過頭,不要臉地敲起了竹杠:“既然你沒使過,這張就送給我吧……”
這天傍晚,趙之琦和齊雁錦領着一幹仆從前往勾欄胡同時,半道上剛巧路過城隍廟市。趙之琦嘴裏正叼着糖葫蘆,望着熱鬧的廟市忽然勒住馬,回頭對齊雁錦說:“我要買點東西。”
齊雁錦瞥了一眼那人山人海的陣勢,心頭便有些不耐煩,忍不住皺着眉問:“什麽東西非要挑這個時候買?”
“向人賠禮的東西。”趙之琦有些怔忡地回答,随後自顧自地跳下馬,鑽進了人頭攢動的人群。
齊雁錦不好丢下他一個人,只得舍命陪君子,在初夏的傍晚冒着熱汗擠進了廟市。
只見廟市裏羅列四海奇珍、網盡天下異寶,趙之琦很快便相中了一家珠寶鋪子,在那滿盤的珠翠首飾裏仔細挑揀起來。
跟在他身旁的齊雁錦見狀,便不懷好意地問:“你是要向姑娘賠禮嗎?”
“嗯,”趙之琦一邊點頭一邊拈起了一支點翠珊瑚簪子,毫無扭捏之态,“這個好,你瞧,上面還鑲着一個指南針呢。”
“好在何處?你是怕那個姑娘找不着路嗎?”齊雁錦忍笑道,“你若真心想對那姑娘賠禮,還是挑鑲着寶石的才好。”
齊雁錦只顧笑話別人,卻忘了自己當初也巴巴地送三棱鏡給朱蘊嬈做定情信物,他與趙之琦兩個,根本就是物以類聚。
一時琳琅滿目的首飾讓齊雁錦也頗為心動,于是趁着趙之琦付銀子時,他自己也挑了一對累絲石榴金簪,讓一旁的趙之琦頓時心生好奇:“你也要拿這個送姑娘?”
“嗯,就怕她不稀罕這個。”齊雁錦笑了笑,付過錢,将裝着金簪的錦盒納入袖中。
“唷,你怎麽看上心氣這麽高的姑娘?”趙之琦肆意嘲笑道,“金簪都看不上,那她眼裏還能看上什麽?”
大概,只有羊吧……齊雁錦苦笑着心想。
待到一行人出了廟市趕到勾欄胡同時,不夜宮裏已是華燈初上。正在招呼生意的老鸨一看見趙之琦就眉花眼笑,等走到他面前時才發現他身後跟着一位道士,不由詫異地多瞅了齊雁錦兩眼。
“這是我朋友。今晚我們不點姑娘陪酒,你去叫幾個小唱就行,然後給我在蘭廳裏擺一桌酒席,記得烤鴨一定要上便宜坊的。我吃完酒,就去幫你修凳子。”趙之琦笑着吩咐過老鸨,在往樓上雅間走的時候,忽然又回過頭将她叫住,“對了,呂姑娘若是沒客,你就叫她過來吧。為上次的事,我還沒跟她道歉呢。”
他這一番話說得極為認真,卻把老鸨給逗笑了,沒好氣地甩了一下手裏的帕子:“我說趙官人,您可真是好久沒來了,連呂姑娘已經去了南京都不知道。”
“她去南京了?”趙之琦聞言吃了一驚,怔怔地問,“那她什麽時候回來?”
“咳咳,”老鸨像是被什麽給嗆到了似的,慌忙用帕子掩住嘴,“趙官人,您想想呂姑娘還是個清倌兒,當日被你一句話損得無地自容,整個勾欄胡同裏都傳遍了,她哪還有臉繼續待在這裏?這不後來我一個老姊妹正好要去南京開張,就順便把她給帶走了。”
趙之琦被老鸨一通數落,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我當時……我當時只顧着對下聯,真的是無心的。”
“噗,我知道,趙官人您對得那一句下聯,确實是千古絕對。”老鸨一想到這件事就笑個不停,因為驚采絕豔,對趙之琦滅掉自己一株搖錢樹的事,反倒看得淡了。
齊雁錦在一旁暗暗觀察着趙之琦青一陣白一陣的臉,這時候故意幸災樂禍地問:“你什麽時候也擅長對對聯了?”
趙之琦瞬間淚流滿面,沖齊雁錦不停抱怨:“你別再說了,我都後悔死了!”
“既然你不讓我說,那就由你來說。你到底做了什麽,能把人逼到連青樓都待不下去?”齊雁錦猜不出其中緣由,只覺得匪夷所思。
趙之琦沮喪地捂住臉,擺擺手拒絕回答:“你別再問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提起這件事……”
此時天際輕雲蔽月,千裏之外的毓鳳宮裏紅燭高燒,朱蘊嬈一個人在殿中獨坐,身邊放着剛剛趕制好的鳳冠霞帔。
眼前的嫁衣刺繡盤金、五彩斑斓,在燭光下流光溢彩。朱蘊嬈看着看着,便下意識地伸手按住心口,感覺到胸前被硬物微微地硌疼。
也只有像此刻這般四下無人的時候,她才敢将藏在衣襟底下的三棱鏡悄悄掏出來,對着燭火緩緩轉動。
透明的棱鏡随着角度變換,在燭光下不斷放出七彩的光芒,一時竟比鳳冠霞帔更加耀眼,讓朱蘊嬈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這時一名宮女走進殿中添香,撥動珠簾的聲響驚動了朱蘊嬈,吓得她慌忙将三棱鏡塞回衣服底下,又心有餘悸地按住了胸口。
前來添香的宮女見到朱蘊嬈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模樣,不由想起她前段時間的遭際,一時憐香惜玉,動起了恻隐之心——說到底,這位小姐除了言行鄙陋、冷傲寡言,倒也不曾真正苛待過下人,又何至于被女史那樣毫無尊嚴地懲罰呢?
于是那名宮女忍不住悄然上前,望着朱蘊嬈關切地問:“小姐,您近來心口經常發疼嗎?”
“你說什麽?”早在這名宮女靠近自己的時候,朱蘊嬈就已經開始緊張,此刻被她這麽一問,心中瞬間更加地茫然。
“奴婢經常看見小姐像現在這樣,愁眉苦臉地捂着心口呢,”那宮女指了指朱蘊嬈按住心口的手,怕她是由于前段時間的陰影而落下了心病,“如今眼看大婚在即,奴婢有點擔心小姐的玉體呢。”
朱蘊嬈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慌忙放下擱在胸前的手,小臉卻依舊怔忡着,兀自心神不寧:是啊,那個臭道士,都已經成了她的心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