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肆玖

記憶完整之後,七魂六魄猶如重整。

短暫的眩暈和痛楚過去,夏劄只覺得體內陰靈之氣澎湃,一股無法控制自如的浩瀚力量湧入五髒六腑。他攥緊那節紅纓,謝過沈衮的攙扶,昂首挺直了身子。

理清回憶,夏劄将往事緩緩說給沈衮聽。

“我父本是戍守邊關的将軍,我母随夫出征,一生都在守望大漠黃沙。”

邊關戰事繁多,蠻族野心勃勃,大大小小的騷擾不斷。

他出生那日,蠻族突襲營地,邊關迎來一場硬仗。

夏父帶兵出擊,率領萬千将士,迎擊蠻族。夏母臨盆之際,因為擔驚受怕導致難産,從疆城中請來的接生婆聲聲喊着“夫人用力”,血水一盆又一盆從屋裏往外運。

整整生了兩天兩夜,誕下的孩童哭聲微弱,臉蛋憋得紫紅,奄奄一息。

盡管千難萬險,母子二人都撿回了一條命。

夏父勝仗歸來時喜極而泣,說這孩子命裏有福,不愧是夏家的種,将來也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繼承夏家的長-槍,保家衛國的。

然而喜了沒多久,他們便發現孩子到底是帶了病根,身子骨弱,一點風吹草動都容易染病。醫生從此便常駐在了家中,日日想法子調理,可身體一事,往往愁也沒用。

孩子一歲時,夏家回京述職,夏母帶他去廟中參拜。

白須飄飄的方丈說,這孩子此生注定有為卻命薄,哪怕病根除了,将來也容易英年早逝難得善終,不如取醜名壓一壓。

取“醜名”,有辟邪、命硬之說。

取“劄”為名,未嘗不是祈禱他能長命百歲。

可惜,他依舊沒有活到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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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可追,夏劄嘆了口氣,散去胸中郁結:“夏家男兒都習武,征戰沙場,我因為身體緣故,只學了基礎騎射,整日埋頭研習兵法。”

沒多久,邊城百姓常誇贊夏将軍之子有經天緯地之才,雖然上不了戰場,卻出謀劃策如有神斷,十餘歲便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再加上他久病成醫,時常在疆城裏為邊關的百姓義診,實不負夏家的名聲。

夏劄十五歲那年,朝廷動蕩、蠻族來犯,內憂外患之際,夏父不幸戰死。同時戰死的,還有夏家兩位叔伯,以及戍邊的三萬将士。

沒有什麽比戰争更加慘烈和悲壯,入目屍殍遍野,血流成河。

夏父屍體被蠻人拖走,那節紅纓是他戰死後留下的唯一紀念。

家國動亂,數十萬将士不能沒有将領,山河百姓不能沒人守護。千鈞一發之時,夏劄臨危受命,從幕後轉至了馬上。

從此幾年颠簸,每打一場仗都耗盡了心神。

最嚴重的一次,仗雖險勝,他身子虛弱,下馬後直接昏厥過去。

次日夜裏醒來,夏母端着藥湯坐在他床前,咬着牙對他厲聲道:“我兒要挺住,咬死這口氣,擋在将士百姓前。你爹和叔伯都在天上看着,如今家國存亡山河動蕩,你若敗一戰,首先遭殃的就是這滿城的百姓。咱們夏家人有自己的脊梁骨,祖祖輩輩哪個不是浴血死在沙場上,斷沒有卧床病死的道理!”

說完便喂他喝下藥,絕然轉身離開房間,再沒有說一句熨帖的話。

唯有緊閉的房門外傳來了壓抑至極的哭聲。

最後一口氣要在戰場上咽下。

懷着這樣的信念,夏劄拖着病弱的身軀,忍耐日夜的痛楚,在将士和百姓前意氣風發,始終不曾倒下。

後來戰争終于到了至關重要的時候。

那一役,勝則天下大定,敗則割城失地。

蠻族的大刀落下,曠野上號角聲響起,戰馬奔騰兵刃相接。夏家軍旗開得勝之時,夏劄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如願死在了戰場上。

而此前,他向戰死的父輩許下血諾——即便死後,他的靈魂依舊會戍守疆城。

不綴夏家之名,不辜黎明百姓,不負戰士英魂。

那年他十九歲。

将思緒從浩莽的漠北拉回,夏劄沖沈衮笑笑:“都過去了,說起來,你為我申請的身份證名,年齡剛好對的上,我還有幾個月才到弱冠。”

“這就是緣分。”沈衮插兜,附和道,“等你二十歲,好好過你給個生日。”

說着打趣的話,他眼底因心疼夏劄而結下的冰霜,卻并未化開。

清醒未必是件好事,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領悟得格外透徹。

夏劄語氣輕快:“那就說定了,到時候可要麻煩沈老板。”

沈衮:“員工福利。”

找回了從前的記憶,在結合僵屍的口述,夏劄大概了解了自己未起屍前的處境。

“夏家人都葬在了疆城以西,我也不會例外。也就是說,偷運棺木的人,将我的屍體和小部分陪葬,從邊疆一路運到了這裏。”

這麽一思考,還真是一項大工程。

那個人在發現夏劄“不見”後,就沒有再來過這裏,如今墓中各種雜亂的陰氣密布,他們沒有找到偷棺者遺落下的蛛絲馬跡。

“等我們離開,就把這洞封了。”沈衮說,“不管是盜墓的賊還是偷棺的老頭,都別想進來。”

封鎖了墓穴,等後期有了頭緒,再想過來調查,會方便很多。

兩人交談的時候,被困住的僵屍一言不發,等他們談話結束,僵屍才開口哼哧哼哧說起話來。

“嗬嗬,大人過去、是厲害人物,現在、也不差。”它趴在地上笑的哆嗦,“可我們,注定,活不長久。”

夏劄看它:“什麽意思?”

“越是厲害的,就越被、天地法則束縛。我百年前醒來,兢兢業業躲在、這陰溝裏,只為茍活。可天道不允,遲早,都會瘋癫。”

這事夏劄知道,三界失聯靈氣匮乏,留世時間越長的鬼怪,就越容易走向瘋魔。正因如此,這世上超過兩百年的亡魂少之又少。

而他本人似乎是一個特例,雖能觸碰到限制的所在,卻從沒有瘋魔的傾向。

沈衮冷眼掃過那僵屍:“話這麽多,不怕死嗎。”

“當然不怕,反正、我馬上要死了,嗬嗬。”僵屍的嘴倆開,腐爛的臉堆疊在一起,黑紅色的肉塊不時往下掉,“要死的時候,能感覺到的。我也是,她也是。”

夏劄抓住重點:“‘她’是誰?”

“她是我,最喜愛的小妾,那把唱曲兒的嗓子,婉轉的很。”它的聲音陰測測,“我死後,她陪葬,也成了僵,日日給我唱小曲兒。”

夏劄追問:“後來如何?”

“快死了,瘋了。我就把她,嗬嗬,吃了。”

聽僵屍的所言,站在正常人的角度,思考這兩句話的因果關系,瘋了的更像它,而不是那個陪葬的小妾。

沈衮釋放靈壓,将僵屍震懾,然後對夏劄說:“你不用聽它說那麽多,你的出世方式與軌跡,和其他所有妖鬼僵屍都不一樣,無法把它們的遭遇作為參考。”

“我知道。”夏劄點頭。

他很明白,自己超脫了僵屍的認知範圍之外。

可以肯定,他是高于飛僵的存在。歷史上,身為僵屍王的“犼”,以及僅次于其後的“魃”,都有各自的特點,而這些特點他基本都對不上。

除此之外,它們恐懼的東西,也都并非夏劄的弱點。

既然幾百年的魑魅魍魉都會瘋魔走向滅亡,理應就不該有夏劄的出世。而他清醒的誕生于世間,必然有其中的道理。

“真,不甘心,誰會想死呢。”

僵屍混沌的腦子似乎也想通了這一點,它擡起頭來,眼底浮現猩紅的顏色,裸露在外面的青筋慢慢膨脹,蠕動的蛆蟲從它的五官裏争先恐後地爬出。

它能感受到,自己馬上就要死了,身體已腐爛,靈力在流失。

或許是下一秒,或許就是這一秒。

可是真的不甘心。

既然遲早要亡,為什麽還要讓他在死後醒過來,再掙紮快活百年?

“見過、僵屍末路,是如何瘋魔、如何不清醒嗎,我今日就,給你們開開眼!”

說完,僵屍忽然整個俯爬在地上,身體扭曲,四周陰氣浮動,全都朝它掠去。

它這是要自爆!

僵屍跳脫五行之外,如果強行自爆,會急速吸收周圍陰靈之氣。三百年的僵屍自爆,對沈衮和夏劄而言,不是什麽大事,壞就壞在他們如今身處西山墓地。

不遠處就是靖城最大的公墓,僵屍自爆所引起的共鳴,很容易讓那些新鮮的屍體在吸收陰氣後,化身為僵。

這場自爆,與其說是自殺,不如說是為了攪渾西山。

沈衮當機立斷,在那只僵屍有所動作前,一劍将它擊殺。

即便如此,依舊有陰氣從四面八方聚來,摻雜着絕望和邪念,尋求一個突破口。

“不要吸收這股陰氣,其中有天道因果。”沈衮揚聲提醒。

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那只僵屍明知自己大限将至,還要與天道作對垂死掙紮,使得這股陰氣裏蘊含百倍、千倍“意欲其亡”的因果。

沈衮手持桃木劍,釋放靈壓,用最快的速度消滅着席卷而來的陰氣,前後用了不過一分多鐘。可夏劄身為至陰體質,又剛剛恢複記憶,接受了一股不可控的磅礴力量,此時此刻即使斷絕了體內陰氣循環,依舊不可避免的沾染了那份因果。

天道不愧為天道。

所謂百倍、千倍的因果,令夏劄瞬間雙眸泛紅,體內熱氣翻湧,瘋狂的念頭和渴望屢屢沖至腦海,周身陰靈之氣不受控地翻騰。萬幸,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克制和忍耐,守得住一線,也就壓得住嗜血殺欲。

只是不那麽好受罷了。

見他如此難受,沈衮面上不顯,指甲早已刺入掌心血肉。

怕傷害到他,夏劄痛苦之際不忘後退幾步,笑容艱澀道:“我現在大概能體會它說的‘不清醒’是什麽感受了,暫時離我遠一點吧,會傷了你。”

他身形清瘦,蒼白額頭有青筋凸起,指甲鋒利如尖刀,臉頰淌着如珠的汗水。即便如此,依舊面容昳麗清俊出塵。

就像孤絕綻放于懸崖峭壁的豔色,癫狂而憔悴,堅韌又凄憐。

沈衮沒有回答,擡腳走向他,面容肅穆,步伐比任何時候都更篤定沉穩。暴烈的靈氣是削骨的利刃,鋪天蓋地翻卷而來,砸在他臉上帶來狠厲劇痛,卻割不破皮肉,只能留下一道不明顯的紅痕。

“別擔心,你看,這靈氣傷不了我。”

沈衮朝他伸出手。

“我在這裏,你不用壓抑,不必背負責任。難受了就放松自己試試,如何?”

霎時,夏劄忘記了後退。

從沒有人跟他說過,難受了就要放開。

他眼底的紅漸漸蔓延,除了狂念,還有久違的濕熱,模糊了眼前人的輪廓。狂念一點一點被釋放,逐漸發酵成近乎毀天滅地的狠意。

疾風驟雨般的靈刃漩渦中,沈衮終于把夏劄抱住,輕柔堅定地将他按在自己懷裏。

——“別怕。”

——“你若不清醒,也是優雅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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