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暮春賞花

她坐在一株開得正豔的杏花樹下,一身雪白衣衫,遠遠望去仿佛一朵雲歇息花下。有幾朵杏花落在她的衣襟上,但是她一動不動,她坐在那裏已經很久沒有動了。

祝錦攜着一卷畫紙從湖畔小路走過來看到了這幕。他慢慢走過去,“銀绫妹妹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因為他剛才從竹園走過來之時看到那些小姐們正圍着石桌看顧金绫和祝靜素下棋,叽叽喳喳很熱鬧的樣子。

那個坐在石頭上歇息的少女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仿佛被驚倒了,随即揉着指間的繡帕擡起頭,“哦,我不喜歡喧鬧。二表哥怎麽也是一個人,那……二嫂呢……”她的唇齒好像黏在一起,說出的話也愚鈍了。

祝錦見她一副受驚為難的樣子,連忙退開一步,“我剛要去找她。應該是和浣紗妹妹在敘舊。”他說話間又朝前走了幾步,顧銀绫坐在石頭上沒有站起來,只是拿隐隐含淚的眼睛看他,“那……二表哥先……先走吧。”

她說完依舊看着他,祝錦忍不住上前,他似乎要抓住她的手腕,但他又冷靜地退回去了,“好,那我先走了。”

顧銀绫默默地看着他遠去,直到那青衫背影轉入花蔭處看不見了。

她猛地趴在自己膝頭,哭了起來。

花蔭轉角,祝錦握着畫卷靜靜地站立着,他低低地說了一句,“我就知道……”

很輕,後半句在春日微風裏顯得飄渺虛無,他很快轉身走了。

……

竹園裏,顧金绫一手執扇,一手拈着黑色棋子,露出的烏沉沉眼睛專注地凝視着面前的棋局。

四周圍着觀棋的姐妹們,而面前的祝靜素一臉淡然,顧金绫遲遲不落子,她等了許久,視線漸漸移開落在側對面的一個少婦打扮的女子身上。

她暗暗觀察的女子是四哥祝缣的正妻劉清宛。劉清宛的樣貌并不名符其實,不清純也不溫婉,反而體态豐腴,眼波含媚。這時已接近暮春,天氣漸漸溫熱起來,她因為體胖老出汗,身上只穿了一襲大紅薄衫,抹胸微微低滑,玉筍牙般的指尖染着鳳仙花汁液,鮮紅透骨。兩指拈着一方桃花色繡帕,堪堪落在胸前那道迷人鴻溝上方。風吹來,若隐若現。

祝靜素連忙錯看眼睛,臉頰微微泛紅,心裏正尋思着女孩嫁了人是不是都會變成這幅模樣,四嫂是這樣,二嫂也是這樣,耳畔忽然想起一道緩慢溫柔的聲音,“靜妹妹,該你了。”

她回過神,視線重新落在棋局上,心思卻又岔開了,顧金绫說話就是這樣,明明一句話可以很快說完,非要磨着腔調慢慢吐出來,又軟又輕,磨得人的耐心都快沒了。就像方才那句,一個“靜妹妹”倒像是流轉在她齒間幾回才被慢騰騰地吐出來,拖音綿長,她一邊想着一邊拈起白棋子,啪嗒一聲落下,也不看這一步後棋局會如何變化,又想着今天自己是怎麽了,看誰誰都不順眼的。她臉頰上的紅暈又紅了幾分。

“咦,靜妹妹怎麽了。”讓她心厭的聲音又響起來,顧金绫羽扇遮面,微微朝前俯視棋局,然後擡起臉看她。卻發現祝靜素臉頰浮着紅暈,漸漸地就彌漫開來,滿臉紅彤彤了。四周的姐妹們紛紛看過來,祝靜素這才從自己的思緒裏回過神,正好看到四嫂劉清宛一雙媚眼輕輕滑過自己,眸中閃過了然的笑意,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有些惱羞成怒,但最終沒有爆發出來,一張臉紅得正如邊上滿枝桠的杏花樹,一團粉暈。

“這一步棋,下得真是,奇怪啊。”顧金绫的後半句姍姍來遲。原來她說話慢,一句話硬是被她分開兩句來說,她原先的注意完全是在棋局上的。等她意識到她說的話讓姐妹們誤解了,已經為時晚矣。

她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祝靜素正怪責地看着她。

到底是她把大家注意力轉移到祝靜素身上的。

祝靜素視線落在棋局上,黑白相間,一目了然。原本占優勢的白棋因為這一步大勢漸去。她心中微微一凜,接下來再也不敢錯開心思去,最後堪堪贏了一子。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方才的臉頰紅暈也漸漸退散了。

“真沒意思。”輸了棋的顧金绫纖手一擡将棋局弄混,嬌嬌地說道。一邊正在執筆記棋局的侍女絹兒還沒記全,忍不住“哎呀”地叫了一聲,祝靜素看她滿臉郁悶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不過是玩耍用的棋,你記下來作甚。”

絹兒嘟着嘴說道:“我見姑娘們難得下棋,就像記下來以後好好學學。”

“你要學,去向你姑娘讨本坊間先生寫的棋譜便好,還要你在這裏做什麽苦力費心記下來。更何況,”開口說話的是一直看戲的劉清宛,她那雙含情媚眼往顧大小姐那溜了一眼,抿唇一笑,“你們顧大姐姐輸了棋,你把它記下來,她可是要惱的。”惹得一旁的顧金绫站起來便要作勢打她,劉清宛咯咯笑着閃到一邊,“顧大姐姐就饒了我吧。我不說了。”

那絹兒素來老實憨憨,竟真信以為真,連忙将手裏記了一半的棋記揉碎了,“那我便毀了它吧,真是罪過。”

衆人見她這副虔誠道歉的模樣,皆相視大笑。

竹園杏花小築裏正笑語紛紛,鬧作一團。外面一條小徑角上,原本正要走過來的顧銀绫聽到笑聲不禁頓住腳步,她倚在一株清瘦竹子邊上,默默地看着石桌邊上的姐妹們,再想到自己始終一個人呆着,她跟二表哥說自己不喜喧鬧,其實不過是與她們融洽不起來罷了。旁邊青碧色竹葉襯得一身雪白衣裳的她更加消瘦可憐,她抹了抹眼角,之前哭過的淚痕猶在,她竟不好意思再哭下去了。幹脆将手中的白色繡帕遮住自己眉眼,坐在竹下石塊上,慢慢半躺下去,不覺竟睡了過去。

一時之間,午後陽光西斜,漸漸往山頭墜下。杏花小築上的姐妹們又互換位置一連下了幾盤棋。算下來還是祝靜素贏得最多。因為絹兒一心想學棋,祝靜素便讓她坐下,而自己站在一邊默默觀棋。一局結束再細細講解給絹兒聽,旁邊的姐妹們紛紛笑看着,只是誇祝靜素的棋下得好,講得也妙。

而顧銀绫獨自睡在竹下,竟一直無人發覺。

這邊下棋正熱鬧,另一邊的繡樓上也敘舊正酣。

祝錦拿着畫卷剛跨入閣樓,便聽到自家三弟祝緞正笑談着什麽,他幾步走過去,只見窗邊擱置了一張梨花木書桌,上面擺着瓜果,一邊卻擺着文房四寶。那魯浣紗一身家常小衫,閑閑坐在書桌上,而祝緞靠在窗前談天闊論。他說得眉飛色舞,眼睛還不忘往側對面看去。那書桌一邊正坐着兩個女孩。一個梳着婦人的頭飾,是他剛娶過門的妻子綢兒,而挨着她的是一個魯家侍女裝扮的女孩,正是湖白。她一邊聽着祝緞講市井笑話,一邊低着頭手指不停地繡着一件短襖。

祝緞講完,坐在書桌上毫不顧忌形象的魯浣紗已經彎腰大笑,眉眼彎彎地看着他,“三表哥從哪聽來的這些段子,比那些茶館裏的說書先生還厲害,将來若是沒錢花,三表哥上街上那麽一擺姿勢,一張口,保準銀子就來了。”祝緞也笑,只是見湖白沒有什麽反應心裏有些失望。

“你可算回來了,”綢兒見祝錦拿畫紙回來連忙站起來迎上去,祝錦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然後将手中的畫卷遞給她便尋個位置坐下。綢兒有心炫耀,忙将畫卷展開,只見上面畫着個懷抱琵琶的美人圖。魯浣紗湊上去看,不禁拍掌稱好,“這畫上的美人兒不就是綢兒姐姐麽。”

綢兒羞澀地低頭,一旁的祝緞只是冷眼看着。

正說着,窗外忽然平地響來一聲雷,祝緞斜身望出窗外,不過片刻,天便落下了豆大般的雨點。

他正要将窗戶關上,魯浣紗忽然叫道,“下雨了正好,我們去落丘湖劃船去,怎麽樣。”她雖這樣問,卻根本不等他們回答,轉身就抓起一邊還在刺繡的湖白的手腕,“姐姐,我們走吧。”

“可是他們……”湖白遲疑地放下手中的緋色短襖,目光看向綢兒他們。視線正落在祝緞身上,那祝緞一激靈,連忙走上前,“雨中劃船好啊。”他剛要說什麽,湖白卻已經轉頭看向魯浣紗,“那我們走吧。”

“我就不去了。”祝錦依舊穩穩坐在椅子上,他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麽,那綢兒偎依過去,剛想說她也不去,祝錦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麽,“你好不容易與妹妹們重遇,就跟着她們去吧。”然後他轉向祝緞,“四弟,那就麻煩你照顧她們了。”

祝緞嘴角一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應下了。

等他們都走了,祝錦忽然從位置上站起來,他走到窗前,皺眉,他在猶豫。

竹園裏,正在下棋的姐妹們忽然見天落雨,紛紛收拾棋盤,魯府裏的侍女帶着她們上了竹園聽風閣避雨。這聽風閣是專門拿來觀湖用的。她們坐在閣上三樓,臨窗望向不遠處的落丘湖。湖上的風光一目了然。

那顧寶绫因為貪玩,在樓下長廊上玩耍竹葉尖上的雨滴玩了一會,才姍姍上樓。顧金绫慢慢走過去,伸手用帕子幫她擦幹發髻上的雨絲。顧寶绫今日特意梳了個茉莉花髻,原本在上面插了一朵真絲做的茉莉絹花,邊沿綴着寶石小珠子。顧金绫摸了摸她上面空蕩蕩的發髻,“你那朵絹花呢?”

顧寶绫聞言微微變色,那可是她最喜歡的頭飾,“沒有嗎?”她擡起手,果然沒有了。

杏花小築邊上,暮春的雨忽而漸小,潺潺而落。那被雨水洗滌得透碧的竹葉下,一滴滴透明的雨水落在石頭上的美人臉上遮着的白色繡帕上,繡帕漸漸濕了,往下陷去,顯出美人眉眼的輪廓。顧銀绫悶悶地哼了一聲,然後緩緩睜開眼。

入眼的就是綴滿雨珠的碧青色竹葉。她坐起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渾身濕透了。

她就那樣濕淋淋地坐着,眼睛望着早已空蕩蕩的石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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