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歌逝(二)
朔望之日,皇帝一家子在壽康殿裏陪太皇太後用膳。
這日裏,正巧趕到二月十五,太皇太後挺高興的,就賞了恩旨,讓蘅言也去了壽康殿裏。到的時候,好巧不巧的,皇後的鳳駕也恰巧過來。
蘅言心裏面別扭死了,可不也得給她行禮不是?她忙側過身子避讓,規規矩矩的行了個常禮。
皇後的肩輿打她眼前過去了,又退了回來。皇後瞧她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妝花緞子春衫,發髻上帶了支紅玉髓的簪子,不悅的皺了眉:“張六福屍骨未寒,你身為未亡人,怎麽能帶豔紅簪子?還有沒有規矩了?”
倒是不知道建章宮的司衾姑姑什麽時候又幹上了給皇後扶轎子的差事兒。她朝皇後解釋道:“想是言姑姑有意再尋下家了。”
皇後嗤笑道:“就是尋下家,也得為夫婿守孝三年,哪有夫婿才将将離世就急躁躁的扮得這麽光鮮亮麗的?本宮原想着你是個懂規矩的,沒想到竟是這般貨色,怪不得将萬歲爺迷得神魂颠倒的。”
蘅言不惱也不怒,又肅了一肅,笑道:“主子娘娘言之有理。張六福得賞萬歲爺跟前兒的司衾姑姑,卻沒那福氣等到洞房花燭夜就一命嗚呼了,實在是有點兒點兒背。不過奴婢倒是聽說過‘冥婚’這個說法,趕明奴婢回禀了萬歲爺,将司衾姑姑的畫像燒給張谙達,沒的谙達一個人兒在地下寂得慌。”
皇後還在那兒奇怪秦蘅言怎麽能這麽雲淡風輕的将自己個同張六福扯到一起,蕭朝歌卻是已經迷糊過來了。
皇後說的,是同司寝。
而秦蘅言所說,卻是同司衾。
司寝,司衾,一字之差,卻注定了兩個女人不同的命運。
不!蕭朝歌瞬間慌亂起來。她是天之驕女,是父皇寵若珍寶的朝歌公主,怎能同最下等的太監有所牽扯?這秦蘅言麽,不過是個堂官兒的庶女,卑賤到骨子裏的人,能得皇後主子賞給她個太監,那就是天大的恩賜了。呵!萬歲爺那與日月同輝,光耀如天神的人,也是她這樣的小角色能企及的?
她不過仗着太皇太後寵着她罷了,今兒個是擱在壽康宮裏,她有膽子反抗皇後,要是擱在朝陽宮裏,你看她還有那個膽子不?
朝歌無聲笑了。
一個小丫頭片子,還能鬧出什麽幺蛾子來!
論才,論貌,這一個小丫頭片子,哪兒及得上她十分之一?太皇太後是年歲大了,對小丫頭片子上心。憑着她蕭朝歌的貌與智,只要略施手段,萬歲爺豈不也是她的囊中之物?到那個時候,甭說她要這鳳座,就算是她要的是這天下,還怕得不到麽?
自古以來,世間萬事萬物的定律都不過是如此,男人用武力征服世界,女人用媚力征服男人。
這麽一琢磨,倒是心安了。朝歌點頭應了蘅言的話:“言姑姑思慮全乎,難得張六福一片思慕之心了。”
蘅言不欲同她再多廢話,側身避到一旁,由皇後的肩輿先行入了壽康殿。
宮裏面兒設宴,哪怕是個平平常常的家宴,那也是得有規有矩的。宮女們是女兒家,雖個個出身比太監們要好些,可還是上不了席面兒。所以宮裏面兒設宴,都是太監們在忙活。
蘅言一過來,就被太皇太後拉着敘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朝素滿說道:“素丫頭,你去将哀家妝奁裏的那只吉祥如意紋的镯子拿來。”
太皇太後的首飾衣服并不歸素滿管,況且那只镯子倒也不是什麽稀罕物兒,太皇太後這麽交代素滿,倒像是有話要同蘅言私下裏說。素滿領了話去請镯子,将守在屋裏面兒的人全都帶了出去,只留了兩個門口看門兒的。
就剩下太皇太後和蘅言倆人了,太皇太後倒也不客氣,讓蘅言在她跟前兒,挺直白的問她:“言丫頭,你老實跟哀家說,你們主子爺寵幸你了沒有?”
蘅言窘迫不已,早就猜到太皇太後會問她,卻沒想到問的這麽直接。她一時之間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萬歲爺雖沒寵幸她,可她身上哪兒處他沒看過沒摸過沒吻過?可這話,說出來誰信啊,都這般了,還沒寵幸過?
蘅言紅着臉倚在太皇太後腿邊,一副不懂男女情愛的嬌羞模樣:“老祖宗折煞奴婢了。奴婢能有幸在萬歲爺跟前兒伺候,都已經是三世修來的福氣了,實在是不敢奢望帝王恩寵。奴婢能在有生之年在萬歲爺跟前兒伺候幾年,就滿足了。”
太皇太後有點兒不大相信。依照皇帝的性子,依照她對皇帝的了解,這麽體貼懂事兒的一個姑娘擱在跟前兒,皇帝豈會不動她?
太皇太後想說什麽,卻忽然想起了件兒舊事兒。她細細端詳蘅言,有點子恍惚起來。眼前這個影子,漸漸的同腦海裏的那個樣子重合起來。太皇太後頓然覺得悲涼,她拍了拍蘅言的手,輕聲問她:“好,哀家信你。言丫頭,你告訴哀家,你姨娘是誰?”
“姨娘?”蘅言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怎麽忽然就提到了她的姨娘呢?她從穿到這個世界後,就再也沒有見到所謂的姨娘,而秦姮妩和秦夫人,甚至是秦老夫人都沒有跟她提過她姨娘的事兒,只有秦姮妩偶爾會說她是個“克死生母的不祥妖物”。
太皇太後笑道:“哀家想着女兒向來随母親的秉性,你向來是個懂事兒的孩子,哀家倒是好奇,你的生母是個怎樣的人。”
蘅言略微放下心來,說道:“奴婢聽祖母說過,奴婢出生的時候,姨娘受了大罪,藥石無效,沒等奴婢滿月,姨娘就去世了。”
可真是個苦命的孩子。這麽一說,太皇太後倒覺得是自己想多了,那個女人據說當時跟了蕭從景。當年攻下東都洛陽,逼死鳴曦帝時,舊都長安并未受到多大的波及。東都陷敗後,蕭從景給府內所有妻妾都賞了鶴頂紅,自己自刎在蕭氏先祖的帝陵前,找到他的遺體的時候,身子都僵硬了。
素滿捧着吉祥如意紋的紅玉镯子進來了,太皇太後也不再說什麽,親自接過镯子遞給蘅言,說道:“哀家聽姮妩說,前幾日在皇後那兒受了點兒委屈?”
蘅言苦笑道:“皇後主子覺得奴婢做事兒不合乎規矩,訓斥了奴婢幾句,哪兒就委屈了。”
“你呀,”太皇太後嘆了口氣:“姮妩都跟哀家說了,說是皇後不知道打哪兒弄了件兒肚兜,就說是你丢的,還沒有報廣儲司,訓斥了你?”
秦姮妩是這麽跟太皇太後說的——看來張六福的事兒老太太還不知道,不過這事兒倒也用不着老太太費心思。蘅言便回了話:“是這樣,不過,萬歲爺已經查清楚了。”
“老祖宗萬福金安。”皇後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朝太皇太後行了禮後就接了蘅言的話:“萬歲爺每日裏忙前朝的事兒都忙不過來了,你還拿芝麻大點兒的事兒麻煩萬歲爺?”
“奴婢不敢。”蘅言眼角餘光瞟見不遠處的龍辇影子,低頭勾唇冷笑一聲,跪了下去:“皇後主子教訓的是,萬歲爺日理萬機,實在是沒有閑工夫理會奴婢這點兒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奴婢拿這事兒勞煩主子爺,是奴婢的罪過,望主子娘娘恕罪。”
太皇太後不悅的皺眉:“怎麽你們主子娘娘進來也沒個人通傳?越發的沒規矩了,素丫頭,瞧瞧今兒個誰當值,拉下去按規矩責罰。”
皇後一張臉漲得老紅。她是在外面問了後才知道自己個去布置午膳的時候,太皇太後傳了蘅言問話,心想着聽聽她們背後都說些什麽,就沒讓人通傳。卻沒想到太皇太後這麽不給她面子,一時間心裏面兒拔涼拔涼的,對自己的所擁有的恩寵和後位的穩固,越發的沒了信心。她惶然站在一旁請罪:“是臣妾擔心擾了老祖宗同蘅言的敘話,才沒讓人通傳的,老祖宗要怪罪就怪罪臣妾吧。”
蕭朝歌也說道:“主子娘娘将才在外面還特地問了老祖宗在做什麽,唯恐打擾了老祖宗,老祖宗念在皇後主子的一片孝心上,就饒了主子娘娘吧。”
蘅言的笑容越發開懷了。
這蕭朝歌可真是不懂規矩,太皇太後同皇後說話,她一個丫鬟插什麽嘴?她是将自己當成哪兒個小主了,還是仍舊以為自己是前朝公主?
這且不論,就說張六福那檔子事兒,單憑皇後怕是想不出來,皇後肯定是聽了蕭朝歌的話才設下的這樣的圈套。卻沒想到這蕭朝歌背後竟然捅了皇後一刀,本來嘛,太皇太後就對皇後有點兒不滿了,蕭朝歌還落井下石的說皇後特地打聽太皇太後在做什麽——老太太平時最不耐煩誰背地裏打聽她的事兒了。
蕭朝歌,不愧是深宮內院裏長大的,戰鬥能力不是一般強。借皇後的手除了她,除去她自然能削弱六宮獨寵的姮貴嫔,轉身再捅皇後一刀,一箭三雕,坐收魚翁之利,真真是高明。
太皇太後皺了眉,冷冷瞥了蕭朝歌一眼:“哀家同皇後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
禦駕駕臨壽康宮的話傳了過來,蕭朝歌也顧不得辯解什麽,忙迎了上去行禮,沒了見到蘅言時的張牙舞爪,也沒了剛才的陰狠算計,在皇帝跟前兒,是溫柔而嬌媚的:“萬歲爺金安。”
皇帝像是沒瞧見她一樣,直接繞過蕭朝歌到太皇太後跟前兒行了禮:“老祖宗安好。”
太皇太後笑着讓皇帝坐了,問道:“将才言丫頭說,那什麽肚兜的事兒,你讓查了?可查清楚了?別沒的冤了言丫頭。”
皇帝點點頭。
常滿壽近前回了話:“回太皇太後,那肚兜查出來了。根據廣儲司的記檔,是蕭姑娘的。奴才根據萬歲爺的意思,問了拿着肚兜去見皇後主子的張六福,張說這肚兜是蕭姑娘送給他的,奴才不敢定奪,便又問了同張住在一個圍房的小蘇拉齊三,齊三也這麽說。”
蕭朝歌愣了會兒,僵硬着身子,跪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