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要讓島田大名歷數幾件他一生都會得意的事情的話,能跟取了個好老婆并列的,就是他也有了很好的兒子——兩個。
一出生就被當做家族繼承人培養的半藏多少有察覺,除開和衆人一樣的期許之外,父親對他是滿意的。如果沒有這份隐約的嘉許,年幼的他大概很難從嚴苛的教育裏堅持下來吧。
原本,半藏對家族給予的任何要求總是毫無怨言的靜靜完成的,這是他作為少主的責任,作為父親的長子的義務。
直到相差三歲的弟弟出生之後。
倒不是說他讨厭源氏——實際上半藏很高興能有個兄弟,家族裏的同輩們在意于他的身份,面對他時總是一臉緊張,連好好說話都做不到,即便半藏沒指望過交到地位平等的朋友,但長時間連個閑聊對象都找不到的少年,他憋得慌。
可能作為島田家直系的他确實是被龍神賜福過吧,事情遠比半藏期望的更好。
源氏意外的,是個非常讨人喜歡的孩子。
雖然同為大名之子,但他既沒繼承父親的威嚴,也不像武士家族出身的母親般儀态凜然,看見誰都笑的歡,外加年幼不谙世事,于是便沒什麽人會在他面前擺出嚴厲的臉色,哪怕是常年僵着臉的長老,看到小狗一樣竄來竄去的源氏都不由得放柔一點嘴角的弧度。
而這個人見人愛的小家夥,最黏的卻是他的兄長,每天四分之三的時間沉浸在忍者訓練裏,和父親見面都得擠空隙的半藏。 少年表面上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标準少主姿态依然擺得端端正正,私底下卻相當得意——再不怕被族裏的同期訓練生當着自己的面秀家族愛了,他如今也是有弟弟的人啦。也許是出于反秀一把的心态,自從源氏的年紀大到能自己到處跑了之後,時不時他們就能看到一條綴在半藏身後叫着“哥哥哥哥”的尾巴,在道場和靶場,甚至是後山裏到處晃蕩。
忍者訓練這種事情,聽起來十分酷炫,實際上執行起來卻和任何古老的修行并無差別,繁重且枯燥,每日裏以百計數的揮劍,拉弓,射靶,于山林川河中奔馳縱躍,在身體的基礎被鞏固之前,連稍微能活動一下腦子的模拟對打都是沒有的,因為外行的戰鬥反而會弄傷身體。這些東西,對普通的小孩子應當是毫無吸引力的,但源氏從未表現過膩煩的樣子,他似乎在哪都能自得其樂,坐在道場地板上整整半天,老老實實看着兄長汗如雨下的揮劍,在結束的時候一路小跑過去遞毛巾,到了靶場則歡脫地在圍欄外腳踩野花手撲蝴蝶,甚至上樹抓個天牛掏個鳥窩什麽的,結束的時候和兄長比比戰績,看看到底是對方射中靶心的箭多還是他禍害的蟲蝶鳥獸更多。
道場和靶場就算了,但是作為訓練地刻意保持原始狀态的山林,對毫無經驗的孩子便稍微有些不妥,哪怕一只蟲子的戰鬥力,可能都比才四歲的源氏高些。家人便趁半藏外出之前,先一步把弟弟拘在了屋子裏,當不成小尾巴的源氏,這才知道了兄長并不是任何時候都能看得見的。
于是他幹了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當然不是離家出走。源氏去父親那裏打着滾兒撒了點嬌,表示他也要參加忍者訓練。
半藏之所以從能走路便開始修行,只因為他是未來的繼承人,少主的修業自然十分嚴苛。而源氏,雖然直系的他只要年紀到了也會加入訓練,但顯然要求會寬泛很多,即便不甚出彩也沒什麽要緊。
這倒不算大名對幼子的溺愛,僅僅只是百年家族的古老傳統而已,長子外出征戈戰場,幼子留守家族延續血脈。
原本這種無理的請求是會被駁回的。然而當主确實很溺愛幼子,橫豎不過提前一年,也沒什麽要緊,他便點頭同意了。于是訓練生們就看到了在少主邊上搖搖晃晃舉着竹刀的新入生,在靶場裏被弓弦割到手指眼淚汪汪的小尾巴,和山林裏光明正大打着修行名義滿山亂竄的源氏。他終于有了更多的目标可以禍害。
半藏對此本沒有什麽意見,他既然會為弟弟親近自己而暗自竊喜,那麽當然也是個願意在修行上指點弟弟的好哥哥,不過,由于另外的緣故,少年多少還是産生了一點牢騷。凡事總是怕比較,尤其你在嚴苛訓練的時候,有誰在旁邊拄着竹刀睡過去或者端着弓打瞌睡的話,就算第一反應是一個暴栗子打下去,心底也難免會産生一點羨慕嫉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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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僅此而已。
因為論對源氏的溺愛,半藏并不比大名更好些。
弓術課幾乎淪為源氏的補覺專場,指導師傅的微詞,不管少主還是家主都只是哈哈一笑,輕身訓練先是抓蟲子玩,最後目标專一的開始逮鳥拔翎羽,好幾次被禍害了信鳥的訓練師氣得追着源氏滿山跑。半藏當面肅穆地向師傅賠禮道歉,轉身就去給弟弟整理滿頭枝葉草屑的亂發。
“有那麽好玩嗎?”他的語氣裏完全半點責怪的意味,單純就是好奇而已。
“嗯,烤鳥很好吃,翎羽可以給哥哥做箭尾。”
天真無邪的如此回答的源氏,讓半藏對自己的教育方式産生了一秒反思,兩秒之後他義正言辭的教育弟弟,“沒有佐料的烤肉算什麽好,訓練結束之後,哥哥帶你去吃真正好吃的東西。”
那天之後,島田家第二個拉面派誕生。
這些年少的,無憂無慮的時光,仿若盛放枝頭的櫻花墜落流水般,悄無聲息的流淌而去,直至最後一片也消失在湍急的溪水裏,才恍然領悟到春已遠去。
半藏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和弟弟疏遠起來的。
但未來一切的源頭,他知道在哪。
不過是某日的偶然,半藏從父親和室邊上走過,聽到了劍術師傅壓低聲音的争辯。
“家主,您打算讓小公子在道場無所事事至何時?”
“呃,源氏又逃課了嗎?”即使是威嚴的家主,在被老師找上門的時候,也是有點尴尬的。暗中為父親嘆了一口氣的半藏,停下腳步駐足,這樣萬一等會師傅開始倒苦水的時候,他便可以敲門去拯救一下無辜躺槍的老爹。
“雖然小鬼沉迷游戲廳也是原因之一,但我不是來說這個的。”中年人聲音十分嚴肅,“我是想知道,您打算白費他的天賦到何時?”
“或者,幹脆令他一事無成的圈養嗎?”
“……這是在說什麽呢。”先前還有點尴尬的島田大名,突然又變回了平日裏的,那種懶洋洋的,故作和藹的語氣。
那不是屬于一個父親面對老師的音調,而是家主對臣下的語氣。
“您确實也有您的顧慮,但是,半藏和源氏既是同母所出,又一直相處親密,少主的位置也早早欽定了長子,那麽即使源氏日後與兄長同樣優秀,也未必會起什麽波瀾,就算您不相信那些長老們,也多少請相信您的兒子們。”
“還請,不要再放縱源氏了,璞玉蒙塵,實是世間一大憾事。”
“能聽到對兒子的誇獎固然高興,不過蒙塵什麽的,也太誇張了點。”家主頓了頓,似乎是在尋找比較委婉的說辭,畢竟源氏是他的血脈,“小孩子能開開心心的玩耍的時間,可是很短暫的,就随他高興吧。”
“……即使源氏的天賦勝過半藏?”
多年之後,幾近不惑之年的長子,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當初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是什麽心情,但他依然記得父親當時的回答。
“天賦啊……當年,我在衆兄弟中,可是天賦最平平的一個那。”父親笑了起來。
半藏從未聽過他有什麽叔叔。
已經開始接手島田家生意的少主垂下眼簾,盡力不讓自己去想象掩蓋在這句平淡話語下的腥風血雨。
然後,和室裏便陷入了一片長久的寂靜,只有家主裝作開朗的笑聲回蕩。
“天賦也好,勢力也好,謀略也好,人望也好,舉起刀來之後,就都不算數了。”
要談這些之前,能活下來,才是重點。
半藏不想再聽下去,如來時那般,無聲無息的離開了過道。
島田大名确實十分溺愛源氏,他對次子的放縱既是寵愛,也是保護,因為只有如此,哪怕日後他們兄弟反目,那時源氏越弱,反而越是安全——以半藏的驕傲,是不會殺死稚弱的幼弟的。
但是,這正說明了父親對他的不信任。
而另一句話也在半藏胸中紮根。
源氏的天賦,勝過半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