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安吉拉推着萊耶斯進了特殊護理室,然後整整十幾個小時都沒再出來,只有外出輪班休息的醫生助手稍微能給他們講述一下裏面的情況,讓僅存的成員們不至于喪失最後的希望。
雖然進展緩慢且始終沒看到成功的宣告,但沒有壞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并未去往臨時的整修地點休息的源氏靠在牆壁邊上,透過攝像鏡頭注視着各個疲憊的,或坐或躺在走道裏的同伴們,他們有的帶着傷,有的一身與他相差無幾的火燎痕跡,甚至也有完全掩蓋不住一臉倦色,已經把頭抵在椅背上瞌睡起來的人。
這裏并不是合适疲倦的戰士們停留的地點。
但卻是朋友,親人,甚至是戀人等待醫生消息的地方。
平日裏慣于高聲談笑的陷入了緘默,總是春風滿面的被憂愁占據了面孔,始終脊背挺直給予大家信心的靜靜垮下肩膀,将面孔埋在手心的黑暗之中。
青年雖然在偏好上喜歡人多熱鬧的環境,但他意外的并不是個挑剔的家夥,無論在什麽地方都能找到合适自己的角落,而今天的這條走道,源氏覺得最好一輩子也別來第二次了。
幸而,在他即将忍耐不下去,想要關閉頭盔的所有外部功能的時候,某個相當具備個人特色的沉重腳步靠近了他。雖然萊茵哈特大約是已經盡自己所能的放輕了步伐,但明顯并沒有什麽用處,連打瞌睡的人都一秒警醒,向老爺子投射出疑惑的視線。實在太有存在感的老人頗有點尴尬的向他們擺擺手,表示無事發生,然後點了點源氏的肩頭,比劃了一個‘去那邊說’的動作。
青年很順從的跟了上去,他對這位以公正嚴明著稱的老人很有好感,大約是對方的氣質會讓源氏聯想到已經逝去的父親的緣故吧。
“……廖醒了。”萊茵哈特性格與委婉之類的詞語無緣,總是第一句話就毫無鋪墊的直奔主題,“醫生說他已經脫離了危險期,但有個問題必須面對一下。”
“我大概能想到。”源氏的電子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甚至面罩上也看不出神情,但很熟悉他的萊因哈特還是多少感受到了青年周身開始低落下去的情緒。“其實也沒有那麽糟糕。”長者有點笨拙的試圖安慰面前的年輕人,“機械化手術大家多少都接受過一點,連我也是。”
源氏沉默了一會兒。
“……還能保留多少?”他說。
“?只要複健順利,不會影響運動能力的。你不是試過嗎?”萊茵哈特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說廖的身體,還能保留多少屬于人類的部分?”
也許是老人聽力不太好的錯覺,萊茵哈特覺得源氏似乎把這句話說得格外緩慢,仿佛僅僅是吐字便用掉了太多的力氣。有所了悟的騎士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放心吧,除開代替缺失髒器的維生裝置和一部分輔助機械之外,他的大部□□體還是能夠繼續保存着的。”畢竟主傷貫穿了脊椎和肺部,沒有立刻死亡完全是由于曾經接受過強化手術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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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已經脫離危險期,所以廖暫時被轉移到了其他病房,目前的病院裏,重症加護室的名額非常緊張,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源氏踏入房間的時候,已經清醒的後勤兵正百無聊賴的數輸液管裏冒出的泡泡。
“喲。”看到青年的他懶洋洋的打了個招呼。
稍稍猶豫了一會兒,源氏最終還是取下頭盔,露出長久不見日光的蒼白面孔。
“醫生說你得接受機械化手術,不過比我好點,吃東西應該沒問題。”他很努力了,但依然沒能成功做出什麽笑容來,布滿傷痕的臉雖然只是稍稍扭曲了一下,但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好看。
廖立刻就回以嫌棄的眼神,“太不上道了,好歹給我找安吉來安撫一下心靈和眼睛,誰要看年近而立的男性朋友在自己病床前一臉頹喪的樣子。”就算不能笑,起碼也別哭吧?作為一個重傷號還得安慰別人是怎麽回事。
“大夫恐怕暫時沒有空,起碼再給你做手術之前都沒什麽空。”大概是被剛才超有精神的調侃放松了心情,青年的表情很快就自然了下來,然後源氏斟酌着該怎麽把安吉正在治療萊耶斯和莫裏森的事情告訴廖,但對方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剛才萊因哈特在這,我怕老爺子血壓升高所以沒說。”後勤兵方才還很坦然的面孔開始一點點沉進陰霾之中,“……猜猜看沖我開槍的是誰?”
源氏皺起了眉頭。
聽上去像是要揭露叛徒的口吻,但廖的态度又太過奇怪,他可不是那種能夠憋住真相不說的性格,更別提什麽擔憂老爺子健康之類的了。以往每次萊因哈特受傷,安吉擔心的時候都是他在邊上吐槽‘押二十塊老頭他屬王八,命長着呢’。
“是誰?”
“萊耶斯。”後勤兵的嘴角挂着冷笑。“要不是他現在躺在床上裝屍體,我爬也得爬去還他十槍八槍。”
【叛徒是他嗎?】源氏故意沒有開啓發聲裝置,唇語幾乎是守望先鋒特工們的必修課,他并不擔心廖會無法領會意思。
對方不太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別看平時裝得很高明的樣子,其實就是個呆瓜,純的。】
喂喂喂。
源氏哭笑不得的看着廖,但最終也沒說什麽,畢竟是被當胸開了一槍,險些身死,廖無論對萊耶斯有多大的怨氣都挺正常。【他發生了什麽?】
【多半給什麽人哄了,紅着眼睛走過來給了我一槍,然後還說什麽‘替傑哈還給你’之類的鬼話。】
把艾米麗從黑爪據點帶回來的正是一同參與了援救的廖。
源氏的表情漸漸也沉郁下去,作為一個後勤兵,廖露面的機會比其他人少得多,照理說一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件事,更何況他們的當時的救援行動是全程保密的。
守望先鋒的內部有叛徒,且地位不會低,是能夠同時蒙蔽莫裏森和萊耶斯的人。
雖然有所預料,但将高層成員們的名字在腦海中一個個略過的時候,源氏還是感到了一陣無可抑制的寒意,他熟悉那些名字,認識它們所代表的每一個人,即便不能算有多麽親昵,但都曾有過一同走上戰場,将後背互相交付的經歷。
無論是哪一個,青年都不想去懷疑。
“叛徒的事情就少談些吧,看來我們很快就要成為難兄難弟了,到時候記得跟我交流一下複健心得。”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來源氏的心情複雜,廖主動打破了小小的沉默,開始漫無邊際的扯淡,“以及短期內沒有什麽特制便當了,好好啃營養劑吧,少年。”
青年擡起臉,回了一個有點僵硬的微笑。
“盡量,多保留一些身體的部分,複健的時候可能會比較麻煩,但對長久來說是好事。”他們不是智械,機械的義體終究無法代替原本的軀殼。
“這個還用你說嗎?雖然沒有什麽龍之力,但是我練內功的好嗎??”機械化身體有個屁的經脈穴位啊。
源氏大約還想說點什麽,但是路過的護士長卻板着面孔進來敲門了。“和戰友感情好是好事,但是注意一下時間,他該打針休息了,我不管你們在戰場上挨了槍子能挺多久,在我這只看醫生給你們多少探視時間。”剛剛從重症室搬出來的廖,可以讓戰友前來探望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半小時而已。
“哦,我雖然是想要被美女照顧,但并不是護士長這一款啊……”後勤兵一臉沉痛的阖上了眼睛。
“有意見你可以找主任談。”向來鐵面無情的護士長大人絲毫不為所動,利落地給廖換完要挂的藥劑,然後将炮口對準了杵在門口不知道是走是留的源氏,“好啦,士兵,你也給我回去休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機體持續工作三十個小時了,以為機器身體就可以放肆的連軸轉是嗎?我會記得把你的表現轉告給齊格勒醫生的。”
常年名字都在基地病院黑名單首頁飄蕩的源氏,不得不從病房門口落荒而逃。
房間裏沒有燈光,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擔心青年與其他人同住會産生什麽芥蒂,所以一開始莫裏森便給他安排了獨立的單人宿舍。不過即使是回到屋子裏的時候,源氏也很少會開啓光源。
帶着頭盔的時候,自動就會切換到夜視的紅外模式,而脫下之後屬于忍者的雙眼,僅靠着義體上發出的微弱光亮便足以掌握房間裏的全況。反正也沒有其他人,橫豎是獨處,源氏更喜歡黑暗一些的環境。
這可以讓他暫時不去關注那些他不願想起來的事情。
但今天這法子并不奏效了。
青年默默褪下他的頭盔,将自己狠狠摔在床鋪上,金屬的支架發出吵鬧的吱嘎聲。
他睜着眼睛看向一片空白的天花板。
半響之後,源氏擡起手掌,一點點捂住自己的臉頰,如果在平時,他是絕對不會那麽做,也絕不讓任何人觸碰面孔的。
金屬的冰涼滲透了肌膚,因為始終躲藏在面罩之後,早已變得僵硬的面容稍稍抽動了一下。
他摩挲起自己的臉,開始還比較輕柔,但漸漸的,青年加注在指尖的力道越來越大,讓蒼白的皮膚泛出充血的紅色,針刺般的觸覺從末梢傳遞入大腦,終于令他的意識恢複了些許。
多少還是有的,痛覺和觸覺。
但只限于臉。
源氏注視着銀白色的手掌,除開能順利的指揮它做出動作之外,別的便再也沒有了,無論是觸碰的感覺,或是疼痛的感覺,他的全身上下都是這樣,內髒上雖然也殘留着痛覺,但它們還是別有什麽反應的好。
安吉拉曾告訴他,失去痛覺對人類來說除開會帶來危險之外,還會有一系列的心理壓力,當時并未有過任何深刻感觸的青年沒怎麽放在心上。
但他終于漸漸發覺了醫生所言不虛。
沒有疼痛和觸覺的世界,是沒有實感的,就像在看一部拍攝細膩的全息電影,某個片刻,你能依賴視覺感同身受,然而時間一長,身體便會發覺,一切都只是場欺瞞了眼睛的騙局。
對失去了身體的源氏來說又不盡相同,因為他即便知道了騙局的存在,真實也不會再回來。
與其他人擁抱的柔軟與溫暖,被日光照耀的炙熱感,微風吹過肌膚表面的舒爽,哪怕是被火焰灼燒的疼痛,利刃切裂身體的寒意,耗盡體力的疲憊,所有的這一切,無論是美好的還是痛苦的,這些只屬于活着的人類的感覺,統統都離源氏遠去了,青年甚至連深深呼吸的權力都沒有。
很多次午夜夢回,源氏睜開眼睛的時候,一時間都不能醒悟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還留存在人間。
就連在戰場上近乎舍身的掩護同伴,除開是為了那份可貴的情誼之外,青年覺得自己也肯定想過受傷的事情,如果,如果那能令他再度感受到疼痛,再度重拾活着的實感的話。
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可以。
即使代價,是他也可能會就此一命嗚呼。
源氏緩緩的,緩緩的在床上縮起身體。
理所當然的,除開機體的數據反饋之外,并沒有任何別東西。
比感受到無可抑制的寒冷更可怕的,是你連什麽是寒冷都不再知道了。
他現在的姿态,真的能夠算活着嗎?
廖應該,不至于會變成這樣,他的身體大部分還殘留着機能,并不需要切除。
這是源氏最後的慶幸。
※※※
自從正式加入守望先鋒之後,似乎很少再有能一覺睡到飽足的日子了。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剛剛入眠便被呼叫器的提示音吵醒的源氏,搖晃着昏昏沉沉的腦袋感概。
機體能源在入睡前剛剛補充過,動能充沛,待青年阖上頭盔,他就偷偷開啓了一個被安吉拉允許使用的自動程序,一路打着瞌睡,讓身體自己向醫院的方向走去,有攝像捕捉裝置在,它能靈活的避開所有移動與非移動的障礙,甚至是外在的細微動作與反應,也和平日的源氏沒有差別。
這程序最初安裝的本意,是為了讓源氏失去意識的時候還能自救一下,但顯然青年非常淡定的把它用在了偷懶上,博士倒不是沒有發現這一茬,但在丢給了源氏幾個不甚贊同的眼神之後,安吉拉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就像她偶爾去做病理報告的時候,會裝作沒看到應該仔細聽取報告的莫裏森在偷偷打哈欠一樣。
只要沒影響到身體健康,大部分時間齊格勒博士還是很縱容這群熱愛亂來一起的家夥們的。
因為有頭盔的關系,隊友們通常很難發覺源氏的小動作,但有幾位人士總是很神奇的,能夠輕易分辨青年到底有沒有在偷偷開小差,萊因哈特就是其中之一。
老爺子撇見直直進來的源氏就伸手敲了敲青年的頭頂,跟敲門似的。
“我醒了,醒了。”楞了一下後便舉高雙手做投降狀的源氏老老實實的認錯。
老騎士莞爾,但他的面容很快嚴肅起來,擡擡下巴做了個‘跟上’的示意,大約是因為現在沒穿着裝甲的緣故,這位身高2米多的先鋒第一壯漢步伐比平時輕盈多了,都沒怎麽出現咚咚聲。
但讓源氏的注意力集中的卻是他們此刻前進的方向——那是通往安吉拉實驗室的路。
“……結果怎麽樣了?”青年只猶豫了片刻,便将這句話送出了發聲器,是好是壞,總歸得有個結局。
萊因哈特轉頭看了他一眼,神色相當複雜。
“失敗了?”
然而對方搖搖頭,替他打開了實驗室的大門。
映入源氏攝像頭的,是一臺被從內部破壞的圓柱體醫療艙,潑灑出來的修複液和滿地的碎玻璃渣讓實驗室看起來一片狼藉,地上有着清晰的血跡,一路朝向窗臺,被撕毀的窗簾在打開的窗戶邊抖動着斷裂的纖維線。
“我也不知道手術到底有沒有成功。”呆坐在一旁診療床上的安吉拉抹了把臉,因為被充滿沖擊力的破壞場景吸引了注意,源氏此刻才看到了縮在邊上的醫生,她的樣子看起來比先前更糟糕了。“看到他的體征逐漸進入穩定狀态,我才稍微松了口氣,因為頭有些暈,想給自己打針葡萄糖……只是轉開了一下視線而已!只是那麽一會兒……”
生體檢測器的警報幾乎是一瞬間開始尖叫的。而當時安吉拉也立刻就丢開手裏的全部東西沖向了實驗臺,她從沒想過被塞進醫療艙的人還能沖出來這種事,一心一意專注在顯示屏的各項數據上。
在安吉拉投入數據更改差不多十分鐘之後,檢測器的警報總算及時停止,手臂上還紮着針的醫生驚魂未定的看了一眼醫療艙,結果自然是讓她剛剛安下的心差點停跳。
不知何時醒來的加布裏爾極為憤怒的看着她,面容扭曲而狂暴,他似乎是在咆哮什麽,然而強化玻璃的艙壁與修複液隔絕了一切,接着,最讓安吉拉.齊格勒不敢置信的一幕出現了。
萊耶斯一拳擊碎了艙壁。
她發誓自己甚至看到了對方碎裂的指節和沖出皮膚的臂骨,血花和修複液随着玻璃一起砸在地面上,當時安吉拉的第一反應甚至不是躲開這些,而是揣起邊上的生物力場裝置沖了上去,任由自己被修複液和碎渣淋了一身,發着抖操作儀器的時候齊格勒踩勉強拾回了點說話的力氣,“你在做什麽啊……萊耶斯……”
她覺得有些後怕,又有些想哭。
無論如何,加布裏爾.萊耶斯成功被治愈了。
而對方這次爆發之後立刻脫力地跪倒在地面上,一聲不吭,相當順從地讓博士把他碎裂的雙手恢複了原樣。松了口氣的安吉拉打算讓他暫時躺一會兒診療臺,自己去準備備用的治療艙,但迎接醫生的卻是萊耶斯剛剛結束了治療的手臂。
等她從診療臺上恢複了意識,實驗室裏已經一個人都不在了。
“萊耶斯……跑了?”即便是源氏也對這個發展有些膛目結舌,不管是以加布裏爾的性格來說,還是以他之前的所作所為,都很難想象他會做出這種事。“我以為他醒來就會對我們危機處理的方式破口大罵,然後滿世界的找叛徒。”
“是的,如果不是安吉拉告訴我,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萊因哈特苦笑着說道。“但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已經不會再有誰從治療室裏走出來,帶領他們解決這場爛攤子了。
“……對外宣稱萊耶斯和莫裏森一起在爆炸中喪命,然後上報聯合國吧。”齊格勒臉色蒼白的回答,這種處置其實等于變相的保護逃亡在外的萊耶斯,“只要他們還不想失去守望先鋒,應該就會再任命一位領導者。”
但那可能不會再是他們所熟悉的什麽人。
誰也沒能提出更好的意見。
因此小小的商議之後,萊因哈特去往聯絡室和官方負責人通話,而暫時無事可做的源氏則表示他留下來照顧安吉拉,以免待會再發生什麽大家不願意看到的意外。
性格單純的老爺子對此很贊同,一點沒懷疑的走開了。
目送着他離開之後,青年立刻轉頭看了一眼安吉拉,而醫生也心神領會,她幾乎是立刻從診療床上跳了起來。“幫我把莫裏森的遺體搬走。”
能讓萊耶斯都選擇暫時逃走的情勢,怎麽看都非常不利,叛徒的地位和潛伏深度看來都遠超他們想象。
“墓地裏沒遺體下葬真的沒問題嗎?”
“僞造就行了,別小看納米醫療技術,如果只是組建一具屍體,給我24小時就可以做到。”
“兩具。”
“沒什麽不同。”安吉拉一邊撫平字亂糟糟的頭發,一邊沖源氏笑了笑。“他活着。”
雖然僅僅只有一句話,但青年完全明白了醫生想要傳達的意思。
實驗成功了,所以莫裏森也将活過來。
他們依然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