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

大部分時間裏,源氏作為一個弟子都是很合格的,他願意恭謙有禮的時候常讓香巴拉裏的小僧侶們都自嘆不如。不過問題就在于——那個剩下來的小部分。

“又要外出嗎?”禪雅塔歪頭看看正向他辭別的弟子。

“是的,老師。”

“每年這個時間都會去,并且不讓我跟。”雖然那麽說,但禪雅塔語氣裏并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他單純想知道源氏還有什麽是不太願意跟他坦白的,僧侶如今已經十分了解他的弟子了,通常忍者會避而不談的,一般都是對他來說很不妙的東西,比如說身體不适,精神上的壓力,甚至讓他感到困頓的多年心結等等,諸如此類。

明明作為生命的年紀是禪雅塔的兩倍,但心靈上仿佛還是個倔犟要強的小鬼。

這一點讓僧侶很是不放心。

源氏沉吟了許久,久到禪雅塔以為弟子也許依然沒準備好向自己袒露原因的時候,他開了口。

“如果,一同前去能讓老師您不再擔憂的話。”忍者的語氣裏還是能夠聽出猶豫,僧侶甚至能隐隐感受到他在面具下的無措與遲疑。“只是……要說安全也不盡然,但也不算危險……”

“不用顧忌什麽,源氏,直到你需要之前,我将保持緘默。”禪雅塔很和氣的安撫了弟子,他猜這次的旅行,可能不止是看到源氏的心結而已。

确然不止。趁着夜色潛入一座城鎮什麽的,對禪雅塔來說倒是個相當新鮮的體驗,作為一名修行者,除非是作戰需要,他一貫是光明正大的行走在所有的道路上,連身為歐尼的事實都從不掩蓋的。不過僧侶很清楚他的子弟是個什麽樣的人,所以十分的放心,即便偶爾源氏會有些出格的舉動,多半也是事出有因,他的弟子并不是那種自持能力,為所欲為的家夥。

他們最終的目的地,是一座塔樓的陰影處,如果是源氏獨自前來的話,大約會是另外更狹小的,更不容易被發現的地點,但要帶上禪雅塔,顯然那就做不到了。

僧侶對弟子的一舉一動充滿好奇,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出聲詢問哪怕一句話,完美的扮演着一個默默照看徒弟的老師。

到達地點之後的源氏,沒有再做什麽,只是端坐于暗影之中,遙望遠處的某個建築物。捕捉到他目光的禪雅塔便也向那個方向投注了視線,沉浸在夜色裏的輪廓帶着某種古老的造物特有的氣息,讓僧侶不由得想起了遠在尼泊爾的香巴拉,雖然風格決然不同,但它們依然有種奇妙的相似感。

寂靜持續了很久,造訪他們的只有零星吹過的晚風,作為一個修行者,禪雅塔保持着驚人的耐心,除開偶爾轉頭看看弟子的反應之外,歐尼既不發問,亦無煩躁,他甚至很有閑暇的觀察起那些建築周圍的植物種類,考慮着要不要帶一點回去播種,在風中飄散的粉色花朵,恣意盛開的景色,他的兄弟姐妹們也許會很喜歡。

直到月上中天,才隐約有什麽動靜從建築附近傳來,禪雅塔不知道那是不是弟子正在等待的東西,不過這不妨礙他被吸引了注意力。

Advertisement

有個淡薄的影子在遠處的屋檐上奔走。

僧侶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他就是源氏等待的對象——影子俯身潛行的動作,與弟子十分相似。

忍者自落座開始便紋絲不動,仿佛化作石像一般的軀殼也總算有了變化,即便禪雅塔看不到源氏護盔下的面孔,他也能感受到弟子的視線已經完全屬于那個影子了。

然而只是幾個起落,對方便如同一抹暈開在濕潤紙張上的墨跡,消失在了那幢醒目建築的深處。

源氏幾乎是下意識的前傾了身體企圖跟随過去,在下一秒他才意識到,今天自己并不是獨自前來的——因為禪雅塔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僧侶歪歪頭,現在,大約就是合适的開口時機了。

“去吧,我在此地等你。”

偶爾,還是需要給弟子一點獨處的時間,方便他去見個人什麽的。

忍者的頭顱深深的低了下去,但他仍然保持着安靜,仿佛來到這裏之後,他的發聲器就失去了功能。向老師歉意的一禮之後,源氏的機體微微一晃便從他們栖身的小檐跌落,然後勾住某道牆面的裝飾,輕盈的蕩去了更前方,他前行的時候毫無遲疑,似乎對這周圍的每一處屋頂,每一株樹木都熟悉無比。

禪雅塔安詳地目送着弟子的身影,如同那道影子一般,無聲無息的融入這片花朵盛放,水氣氲氤的夜色。

待到源氏歸來,已經是東方露出白光的時刻。

中途楞了一會兒神的禪雅塔沒能察覺到弟子是什麽時候回到自己身邊的,直到忍者身後的發帶在風中飒飒作響的聲音将他從沉思裏喚醒,他才意識到源氏已經在那站了一段時間。

“老師,勞您久候。”

“無妨,因為欣賞到了美麗的夜景。源氏,這裏是你的故鄉嗎?”

“正是如此。”他點了點頭。

“那麽如若白日無事,你亦不覺疲倦,帶我游覽一回如何?”禪雅塔倒是絲毫沒介意被獨自放置在外什麽的,僧侶相當喜歡旅行,而日本這個國家也是初次造訪,就算什麽都不幹的在某個小鎮邊緣打坐一整天,他都能覺得新鮮。

大約是禪雅塔半點沒有要追問的态度緩和了源氏的精神,他沒怎麽猶豫就同意了這個要求,不過這兒畢竟是島田家的地盤,所以他只帶着禪雅塔稍稍逛了圈人跡罕至的神社和附近的幾片山林,然後就找了座山間小屋暫做落腳。有游覽這個目的在,時光便過得飛快,似乎并沒有行走太久,黃昏的色彩就占據了天空。做完晚課的禪雅塔看看正在邊上加熱飲水兼發呆的弟子,似乎并沒有要外出的意思。

“今夜不必前去嗎?”

“只有昨晚而已。”源氏楞了一會兒之後回答到。

也就是說,他每年特地從各個地方跑回日本的故鄉,就為了能在昨晚見一見那個面目模糊的影子。

禪雅塔并沒有繼續詢問,僧侶自然是好奇的,不過他依然耐心等待着。等待着源氏願意主動向他提起這些塵封的,連特工情報裏都未曾提及的往日故事。

僧侶并未等待太久,既然都已經讓他旁觀了全程,源氏也不在乎再加個前情提要說明。

忍者就着緩緩燃燒的炭火和溫熱的茶水,小聲的向自己的導師講述起關于一個有着龍神的傳說的古老家族,以及誕生在家族中的兩個兄弟的故事。

他們曾經友愛非常,然而最終由于種種的原因決裂,一個遠走天涯,一個詐死埋名。

昨夜影子應當就是源氏的兄長,島田半藏。禪雅塔了然的點了點頭,“那麽,你們又是因為什麽緣故年年會面呢?”在源氏的敘述裏,似乎并沒有他們和好的部分,感到疑惑的僧侶理所當然的提出了問題。

“……數十年前的昨日,兄長殺死了我。”青年回答的電子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好像他方才談論的并不是自己曾經的生死,而只是某天的衣物是什麽顏色那樣的小事。“所以,每一年的那天,他會回到家中祭拜我。”

“他不知你仍然在世,而你們也未曾見面。”

“如您所說,老師。”

然後源氏便不再說話,只專心用火鉗撥弄着火塘中的木炭,好讓稍稍沉寂的火焰再度燃起。

禪雅塔思考了片刻,雖然嚴格說這樁恩怨可以算是弟子的私人問題,他不該随意幹涉,但要是不插手的話,他覺得再過個十年二十年,源氏多半還是只會追在他兄長背後靜坐一個晚上。

“不曾見面,是因為怨憤嗎?”僧侶的問話裏沒有任何責備的意味,似乎就僅僅是在詢問弟子的情緒。

“……怨恨或者憤怒,最初醒來的時候,我以為我有過。”雖然語氣一直很平靜,但源氏回答得意外的迅速,和以往那種提到不願說的部分總會沉吟半天的作風截然不同,“他為了家族,為了地位和權力,為了那些東西放棄作為兄弟的我,當時的我,胸中總是懷着一股不為人知的隐怒,想要見到他,想要質問他……但是解決了島田家之後,我的怨恨和憤怒卻在不知何時煙消雲散,并且,也不再想要和兄長見面了。”

“所以你不怨恨,也不再憤怒?”

“是的。”

“那麽,為什麽又要說出‘不想見面的’虛言?”禪雅塔歪頭看着弟子,他雖然是個溫和的老師,但在某些原則問題上是從不容什麽情面的,“你明明想見他。”

作為一個歐尼,僧侶對謊言這種毫無意義的東西是相當不待見的,至于對自己撒謊這種行為,就更不待見了。用智械的說法,那跟給自己塞病毒程序有什麽區別?人類只有在這點上令他們特別無法理解。

被禪雅塔一陣見血的指出了事實的源氏,連火鉗上的木炭掉回塘中都沒有發覺,整個機體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凝固了很久,最後,大約是十分艱難的收拾好了心情,他才勉強能用聽起來算平靜的語調,開口說話。“并不是,虛言,我确實……不想和兄長見面。”

僧侶沒有繼續訓斥他,靜待弟子說出理由。

“因為,兄長……哥哥,要殺我。”大約是情緒有所翻騰,源氏的電子音之中,出現了些許雜亂的磁音。“或者說,他已經殺過了。”

禪雅塔想。

是這麽回事啊。

雙手合十的歐尼輕輕嘆息了一聲,“你不願與兄長再度陷入争執與厮殺之中。”

“即是如此。”若他一直是個死人的話,哥哥起碼,還願意給他上一炷香。源氏苦澀的自嘲。

“所以畏懼與他見面。”

“…一切如您所說,老師。”放棄繼續掩飾的忍者,終于承認了他深埋胸口的那些軟弱情感,對着自己的師長羞愧地低下頭去。

“真是膽怯啊。”雖然這樣說着,但是禪雅塔卻伸手輕撫弟子低垂的頭顱,仿佛在安撫一個受傷的孩子那般。“我并非是在責備你,源氏,但是事到如今,你仍把自己當做一個機械看待嗎?”

“?并沒有,自從被老師開解之後,我再沒有過那樣的念頭。”突然迎來僧侶這樣的問話,源氏困惑地起身辯解。

撫摸着頭頂的手掌,溫和但堅定的取下了弟子的面罩。

忍者并沒有任何抵觸的情緒,護甲下屬于人類的臉龐被火光鍍上一層柔和的金紅。

“引導者曾教導我們,萬物既然能夠誕生于世,便必有其意義。絕沒有哪一個,是不被需要的,無論是歐尼的自我意識,亦或是一切的衆生。”禪雅塔看着源氏,“被自然孕育的生靈,每一種都值得我等歐尼羨慕。因為他們,你們的‘自我’,生而有之。”即便僧侶十分平和的敘述着,依然難以掩蓋那份嘆息的心情,“而歐尼若不能從思索中覺醒,不能被智瞳喚醒,便将終生沉淪于無知無覺之中,将程序與指令視作世間唯一的存在。”

“正因如此,我們珍惜能夠思索的每一分時間,也珍惜每一種誕生自心靈的情緒,歐尼幾乎從不掩蓋任何東西,我們的身體也好,我們的情緒也好,都彌足珍貴。那些歡喜,悲傷,雀躍,哀嘆,乃至于憎惡與憤怒,它們每一種,都生自‘我’,每一種,都是‘我’的延伸與展現。”

“孟達塔覺得堅定自我需要苦行,但我卻從不介意使用每一種屬于歐尼的能力,磁懸浮也罷,擺弄武力也罷,那都是我等誕生之時與生俱來的,既然亦是屬于‘我’的一部分,又為什麽要廢棄不用呢?”

“而你,源氏,依然擁有只屬于人類的珍貴之物,卻仿佛已經遺忘了它。”

“我不曾忘記自己是個人類的事實,也已經承認了這一點。”青年睜大了眼睛,不太服氣的和師長争辯。

“那又為什麽,要讓自己像個歐尼一樣呢?”禪雅塔碰了碰他的面孔,“我曾十分的羨慕人類,能夠盡情的向周圍的一切展露自己的情緒,覺得歡喜就露出笑容,覺得憤怒便大聲喊叫,若是悲傷就落下眼淚,若是害怕就顯出驚懼的神色。”

“而我們歐尼,卻只有永遠無喜無悲的面孔。無論內心如何驚濤駭浪,也無法讓他人感受到這一點。”

正因如此,才不斷的被無所察覺人類傷害。

禪雅塔搖搖頭,他實在不願自己的弟子也落到那種境地。

“被最為親近的兄長傷害,你的心中必然誕生了諸多感情,但源氏你始終也不曾表露過它們,反而是試圖一一磨滅,熄滅憤怒,抛棄怨恨,裝作從未思念。”

“你所藏起的那份悲傷,已經巨大到連身邊的我都能輕易感受到。”

“既然覺得傷心,那麽就哭泣吧,不要再壓抑它,不要否定那些誕生自‘你’情緒——明明還保留着屬于人類的面孔,也有着人類心靈的,我的弟子啊。”

源氏幾乎是有些茫然的看着禪雅塔的,仿佛第一次意識到,他并不是對曾經發生的一切,已經毫無感覺。

忍者緩緩的,緩緩的把機械的手掌蓋在了面孔上,遮住他漸漸扭曲起來的臉龐。

“……哥哥,他要殺我。”

青年重複了一遍先前的那句話,發聲器是不會哽咽的,但禪雅塔看到了弟子手掌邊緣溢出的那些液體。

“他竟要殺我。”

忍者在他的師長面前,陷入了無聲的哭泣,為了十多年前,那來自兄長的一縷殺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