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在日本只逗留了短短幾日後,因為突然來了傳喚的訊息,師徒倆個便回去了尼泊爾——原本禪雅塔是想停留得更久一些的,但向他發出召回請求的是孟達塔——源氏知道,他的導師本質上是個相當随性的家夥,就算被拜托了什麽,也更喜歡以自己的方式去達成,然而只有面對來自師兄請求的時候,禪雅塔反而會規規矩矩的去做。
忍者曾好奇的問過僧侶緣由,對方是這樣說的,“孟達塔容易拘泥于一些細節,只要沒有産生妨礙,挑選會讓他高興的方式并無不妥。”源氏曾想對此吐槽點什麽,但從小在尊師重道風氣極濃厚的古老家族裏長大的他,話還沒出口之前便把它掐滅在發聲器裏了。
所以禪雅塔至今也不知道,人類這邊,師弟縱容師兄這種事兒其實很罕見。
不過就算知道了,估計也不會很在乎,他一直是個萬事随心的歐尼,只要沒有對誰造成妨礙,然後結果大家都很高興,這就是一件辦得很成功的事情,至于經歷的過程是如何曲折奇幻以及讓人目瞪口呆,那都不重要。
他們很快就知道了孟達塔特地召回禪雅塔的理由。
僧侶們的領袖被邀請前往國王大道——一座由歐尼們建造的城市,那裏的居民聽聞了智瞳的存在,他們想要知道更多,而那座城市裏,迷失的歐尼們也正在尋覓未來的方向。
但香巴拉不能沒有主事人,在僧侶們選出更合适的留守者之前,禪雅塔被拜托暫時停留一陣子。
“你看上去似乎對此抱有疑惑。”僧侶回過頭,看向走在自己身後的忍者。自從源氏開始改口叫他老師之後,只要青年呆在他身邊的時刻,一舉一動都肅穆得堪稱禮儀典範,很多不經意的細節已經完全像是反射性的習慣了。以歐尼們看似規律,實際上全體都不拘小節的生活環境,禪雅塔很難想象究竟是什麽樣的家庭能讓年幼者把如此繁瑣的禮儀給養出了習慣。
“是的,為什麽不直接委任老師擔當主事人呢?”倒不是對孟達塔的決定有異議,但源氏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選一個更麻煩的方式。
“因我并無興致,主事僧侶容易困于俗務,令我覺得煩擾。”禪雅塔回得非常直接。“孟達塔不會勉強我做厭惡的工作。” 聽到這份回答的忍者沉默下來,他們就這樣一路無話的回到了源氏居住的小屋。
“香巴拉中的事務并不繁重,從前我也曾幫助孟達塔打理過,你無需為我擔憂。”僧侶稍稍安撫了一下依舊過于安靜的弟子,“相較于那些整頓枯燥文書的勞動,我此刻更關切你,源氏。”
忍者很清楚他的老師指的是什麽。
“……我與兄長之間的心結,大約唯有時間能解。”
聽到源氏的這份辯解,禪雅塔沒接話,只是歪頭看着他,雖然歐尼僧侶面容上仍是沒有什麽表情的,但與他相處許久的源氏已經能夠順利地從許多細微動作裏分辨出他真正的情緒。顯然,此刻僧侶對他的回答并不滿意。
“你因不願再與兄長陷入争鬥中,故而不去見面——但他在祭拜你。”禪雅塔停頓了片刻,他未能見到真正的場景,會知曉這個事實也是來自源氏的轉述,不過從弟子相當平穩的語氣裏可以聽出,應當只是普通的祭拜,沒有任何別的東西摻雜其中。“即便我對東方的習俗了解不多,也明白一件事,人類,不會數十年如一日的祭拜一個自己真心憎惡的人。”
聽到他這句話的源氏,極為罕見的稍稍瑟縮起了身體,哪怕是遇到異常危險的敵人的時候,禪雅塔也未見過自己的弟子露出如此動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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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他,是個,異常嚴于律己的人……如果他認為,自己有這個責任的話,哪怕厭惡也會去做的……”
“因為殺死了你,所以他認為祭拜你是他的責任?”不能怪禪雅塔感到驚奇,這個邏輯實在是有哪裏不對。“他也祭拜自己的敵人嗎?”
“我不是兄長的敵人,卻是他不争氣的弟弟。”源氏沉聲說道。
“因為是血親,所以應當負有責任?”僧侶側頭看看他,“但那個宅邸中,全部也都是你的血親,他們可曾有誰,還懷念與你?”
在日本時,禪雅塔特地問過弟子,不敢去見兄長也就算了,為什麽其他的親人也不見,源氏這時倒不再有一點萎靡的神色,回答的語氣險惡非常,“他們早已經見過了,以深痛惡覺的敵人的身份。”然後便把他曾經如何把島田家,從一個可怕的黑暗帝國折騰成了如今一蹶不振的一地黑道家族的事情告訴了師長。弟子能棄暗投明是好事,禪雅塔對此毫無異議,甚至有點想誇獎他,但想想那畢竟是源氏出生的家族,遂便作罷。
被老師如此詢問的忍者再度垂下頭去。
“源氏,你為何不願認為,你的兄長已經不再對你抱有惡意了呢?”禪雅塔一陣見血的指出了問題所在。
青年再度陷入了死不吭聲的狀态。
歐尼僧侶嘆了口氣,這其實也不能全算是弟子的過錯,畢竟島田半藏是曾親手殺死他的人。
“……并不是…不願意相信。”似乎是沉默了許久之後,源氏終于重拾了開口的勇氣,“但是,與其抱有過分的期待,倒不如,一開始就承認最壞的結果,更好一些。”
禪雅塔凝視了他的弟子半響,末了,才像是已經放棄了什麽似的問道,“那麽,這個結果,你接受了嗎?”
“我已經接受它很久了。”這般作答的源氏已經盡力挺直他的脊背,但歐尼僧侶依然能窺見弟子垂下的肩頭與始終只注視地面的視線。
“既然不再期待,那麽我們暫時不需再談論你的兄長。”禪雅塔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我們來談論你吧。”
忍者愕然的擡起了頭。
“當年的始末,我聽聞你說了大概,即便細節上可能有所一二疏漏,大體總歸不會錯。”歐尼僧侶看着他的弟子,“我思索了很多次,但依舊沒能想通,為什麽作為受害者的你,會認為自己才是犯下罪過的那一個。”
這一次源氏沉默了更久。
“如若當年的我能更果斷一些,不想被卷入其中時就果斷抽身離開的話,兄長也許未必……”未必會被迫到要親自動手處決他的地步。
“你認為,這是你不夠果決的緣故嗎?”
“……是的,老師。”
禪雅塔對弟子平時明明十分優秀,一遇上過去的問題就開始鑽牛角尖的性格表示十分沒轍。
“源氏,你背叛過你的兄弟嗎?”
“從未有過!那個事件本來就是污蔑!”提到當初的黑幕,忍者至今忿忿不平。“…兄長也是知道的。”
“除此以外,你有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兄弟的事情嗎?”
“沒有。”源氏幾乎是張口秒答,完全不見剛才好幾分鐘才能往外蹦一句話的樣子。
“那麽,你認為自己唯一的一次失誤,就是當初作出選擇的時候不夠果斷,被對手趁了先機,但當年的你,早已為此付出了莫大的代價。”禪雅塔再度看向他的弟子,“既然如此,此刻的你,又在背負什麽罪責?”
“明明沒有犯下過錯,為何如今心虛膽怯,連當面質問都無法做到的人,會是源氏你?”
這些問題,忍者一個也沒有辦法回答。
“因為害怕得到不再預期裏的答案,所以又決定逃走嗎?”大約是怒其不争,禪雅塔的語氣幾近訓斥。“我不知曉,我的弟子竟然怯懦至此!”
受到老師的這一份當頭棒喝,源氏的目鏡光源隐隐跳動着,許久之後,終于有了回音。
“您說的沒錯,我确實,不應當再逃避。”有些東西,一味的逃走,只會讓事态越發惡化,直到最後無可挽回——沒有人比源氏更清楚這個了。“起碼,起碼也該去問一問兄長,究竟是否……依然憎惡于我。”
青年苦澀的想。
也需要問一問,是否,依然想要殺死他。
歐尼僧侶贊許的點了點頭,弟子終于願意正式這個問題,那是好事。
然而也不必刻意拘泥于形式。
“你如今的姿态,即便是曾經的親人也未必能辨認出原本的面目,而島田半藏至今也不知道,你仍然在世的消息,如若擔憂會再起沖突,大可以裝作其他的什麽人,和他相見也并無不可。”
“……唉?”源氏愣愣的看着自己的老師。
等等,老師,剛剛說好的讓他不要逃避呢?
“我希望弟子能解決困擾多年的心結,但并不願他找個更大的麻煩回來。”禪雅塔拍了拍手,“說起來,源氏。”
“是,是的,老師?”總覺得對方又要說出什麽驚人之語的源氏,接起話來頗有點戰戰兢兢。
“你說過,曾經的島田家淪落至此,是你一人造就?”
“如您所說。”那又怎麽了?源氏對那些無情的同族可沒有任何同情和後悔。
“呃,你的兄長知道這件事嗎?”雖然禪雅塔是個比較不通世俗的歐尼僧侶,但在外界旅行久了之後,他發覺人類似乎挺在意這些東西的,因此突然想起來的他,便問了一問。
忍者他整個僵住了。
“…………老,老師,我覺得,我還是過一陣子,再去找兄長吧……”
感覺要是被哥哥知道了的話,說不定會把他再打死一次……
“不思進取!!”
“但是,但是那個真的……”
島田源氏,陷入了可能會被兄長二度怒而斬親的大危機。
※※※
今晚沒有雨,且月朗星稀,被玉盤高懸之後的天光照耀的城鎮,仿如褪了色的白晝,并不是個合适潛入什麽地方的日子。但如果打算潛入的這個人叫做島田半藏的話,那麽哪一天都是合适的日子。
男人漫不經心地行走在因為入夜而變得寂靜的街道,熟悉的景物和不熟悉的景物摻雜在一起,被深深夜色籠罩的故鄉的樣子,他已經見過了十多回,早就不再陌生。然而只要到了這一天,半藏依然會在進入島田老宅之前,在這條街道上獨自漫步,直至深夜。
他能夠用來憑吊弟弟的東西從來都不多。
僅存的一握翎羽被好好的用絹帕包裹着,放在貼身的暗袋裏,每年也唯有這個時候,會從中珍惜的取出一根來作為祭物。當年島田家發生巨變的時候,半藏其實還曾被某位心存愧疚的長老暗中邀請回來過。然而當他發覺因為不便攜帶,不得不留在家中的,屬于源氏的那柄龍一文字竟然從庫房裏失蹤之後,再度怒火中燒的少主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即便聽聞島田家因此敗落,也沒有過要回去的意思。
這個號稱是家,卻一次又一次令半藏失望的地方,已經把他所有的期待都消磨殆盡。
曾和源氏光臨過許多次的拉面店,曾讓弟弟在年幼時流連忘返的游戲廳,甚至是他躲着自己的時候用來藏身的小巷子。半藏一邊走過這些熟悉的角落,一邊飲綴壺中的酒液,清冽的口感,卻帶着近乎燃燒的熱度,從喉嚨滑入空蕩蕩的胃中,帶來一陣焦灼的疼痛。
哐當的金屬聲音伴随着一聲野貓的恐吓聲,從他身邊跳開。然後便有個小罐子,咕嚕嚕地一路滾到了腳邊,是一罐開了封的噴漆,因為島田家的關系,這個鎮上的不良少年意外的多,由于好玩或者示威,劃地盤等等諸如此類的理由,在角落的牆壁上用噴漆塗鴉也是常事,讓鎮內的清潔業者十分頭疼。
少主的半藏當然不會做出那麽沒品的行為。
不過,源氏卻有一陣子和那些孩子們混在一起,每天興高采烈的在街頭巷尾瘋跑,裝作普通不良少年的摸樣,跟他們一起夜游,打架和沉迷游戲,往牆壁上塗鴉的蠢事當然也沒有少做過。
這一切半藏都知道,因為弟弟曾十分高興地向他炫耀,自己找到了朋友,然後每天熱切的向他報告又玩耍了什麽新東西。看在他難得真心喜歡的份上,少主他罕見的替弟弟遮掩了一二,甚至也沒有怎麽說教過,但很快,他身為島田家幼子的事情還是被那些少年們發現了,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小鬼們害怕起來,很快便一哄而散,只留下源氏獨自一人留在了不會再有朋友來的游戲廳裏。
無事可做的他在游戲廳虛耗了很長的一段時光,直到半藏覺得不能再放任下去,主動介入,把源氏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忍者訓練上為止。
記憶真是奇妙。
半藏想,那些陳舊的往事,曾經會讓半藏沖着自己的兄弟發怒叫喊的,如今想起來,竟然只讓他覺得想要發笑,忍不住嘴角莞爾。而那些十分溫暖的,曾經會讓他會心一笑的,僅僅只是追憶起些許恍惚的片段,仍叫他胸口抽痛,不由得閉上眼睛,把它們牢牢塞回腦海的深處去。
喝完了最後一口酒水,他把葫蘆挂回腰間,俯身拾起那罐庫存不多的噴漆。
【半藏在陰影中看着…】
他本想寫一句,看着你們覆滅之類的話,但是可惜,本就殘存不多的噴漆,寫到一半便宣告它要陣亡了,沒能恐吓成功的前少主十分不滿的點了三個點兒,就此作罷。
半藏随手丢開了噴漆罐,步出死巷,今晚的圓月已經升上中天,無垠的月光似乎給萬物都披了一層銀紗。
多麽像一場盛大而無聲的祭禮。
他靜靜握住了弓胎,望向島田的舊宅,神龛堂的影子清晰可辨。
已經到了合适的時候,可以出發了。
大門的守衛每年都那麽菜,讓半藏懷疑是不是每年家族都在今天特別安排最沒用的一群來看守,這樣第二天就算爬不起來也不至于産生什麽影響。雖然是這樣想着,但前少主拉弦的力道并沒有減弱半分,他毫不憐惜的一箭洞穿了守衛中的歐尼,過去半藏曾想着那也算島田家的財産,只打算用電流使對方進入下線狀态,結果就是過了沒多久,被強制下線了歐尼完成了重啓,一爬起來便大呼小叫引來了全宅邸的守衛,讓剛剛步入神龛堂的半藏連香都沒來得及上就被迫匆匆退走。
那次之後,半藏對歐尼守衛下手格外兇狠,反正機器人只要中央芯片沒事,就還能再啓動,至于醒來之後AI人格程序會被重置這種事情,前少主并不在意——歐尼于他而言,就只是貴重一點的財産而已,能讓如今的島田家受點損失而覺得心痛的話,其實他還挺高興的。
解決礙事的家夥們沒有花費太久的時間,因此當半藏步履如風的疾行到神龛堂前之後,還是一如往常那般,收斂了腳步才慢慢走入。重新修繕過的屋舍已經看不出半點遭受火舌肆虐的痕跡,燭光映着雪白的牆壁與朱紅的木梁,在地上留下淺淺的影子,雖然空無一人,但神堂中依然燈火通明,這裏的燭火從來都有專人看守,終日不熄的。
但半藏并沒有看到看顧神堂的人,多半是被吩咐過,今晚不要出現,所有人都裝作不知道他每一年的歸來,類似此般的命令吧。
曾經的少主對究竟是誰下了這樣的指令沒有興趣。
現在的半藏,一心一意的,只看着殘留下來的龍神卷軸,從懷中拿出早早備好的香案,酒碗,和僅有的一根翎羽。
每一年,他準備一壺源氏喜歡的酒,一半來之前喝完,一半做為祭物。
原本,他是不飲酒的,因為不論弓還是劍,都必須保持手掌的穩定,但如今的半藏已經不大在乎這些細節,即便有了些許顫抖又能如何呢?只要他想,那麽所有的箭都只會射在他需要的地方。
而且,美好的月色,當配上同等的醇酒。
如果喝得多一些的話,他就會醉倒,也許會因此而做夢。
也不知道為什麽,半藏的睡眠沉實得可怕,雖然察覺到動靜依然會醒,但不管是疲憊至極還是酩酊大醉,他從來都是一覺幹脆到醒。作為一個殺死過兄弟的人,還能擁有這樣良好的睡眠,也許他确實是個性情冰冷的家夥。而那麽多年,源氏一次也沒有在半藏稀少的午夜夢回裏出現過,不管是怨恨的盯着他也好,憤怒的沖他咆哮也好,一次也沒有。
他的弟弟從來是個灑脫到讓人嫉妒的家夥,大約已經早早看開了一切,往生投胎了也說不定。
曾經的島田少主,是個守舊且讨厭看到自己的樣子被留存的人,所以他幾乎沒有留下什麽照片,和他一同長大的兄弟源氏,也照着兄長的喜好,極少留下什麽影像。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試着把自己灌醉,即便夢中見不到源氏前來責問他,能夢一場過去的回憶,都是好事。即便察覺到身後跟蹤者鮮明的氣息,半藏也完全不為所動,兀自點燃了線香。他現在想的,只有今晚,自己能否在入睡之後,做上一場漫長的長夢,這樣不着邊際的事情。
唯在夢中,他還有可能,再度見到源氏。
數十年過去,再也沒能見過弟弟面容的半藏,到如今,其實已經記不起源氏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