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原先只是隐隐約約遠綴在後的陌生氣息,不過一瞬就靠近到了清晰可辨的地步。
看來是個速度很快的家夥。
半藏嘆了口氣。
最近派來的刺客,一個比一個沉不住氣,今天他本想安安靜靜的等到祭拜結束再打發這些雜魚,奈何對方一點都不懂什麽叫禮儀。
“來殺我的刺客,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成為最後一個。”
被綠芒所纏繞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屋梁上墜下,鮮明的機械化線條讓半藏不快的皺起眉頭,又一個為了快速增長實力,便輕易抛棄父母給予的身體的人,這種半機械忍者确實比一般受訓的更難纏一些,但也僅此而已。連天生的身體都沒有好好了解過的怠惰者,又怎麽能指望他們能将後天的身軀威力徹底發揮呢。
刺客裝模作樣的誇贊了他潛入島田家的勇氣,但這只讓半藏更感不快。
竟然連目标的來歷都沒有做過調查,現在的島田家,蓄養的忍者只剩下這種狂妄無知的貨色了嗎?箭枝随着他的喝問奔流而出,不出意料的落空。好歹那也是被派遣來殺死他的人,躲開一兩支箭的實力總會有,前少主并沒有為此懷疑自己的箭技,擡手便是折彎箭與連珠箭共用,刺客的身手還算強差人意,但是唯有一點讓半藏生出了相當濃厚的厭惡——他實在聒噪過頭。
用着一種仿佛是熟人的語調跟他交談,評價起他來此的目的與行為。
那些言辭,一句句都在撥弄着半藏胸底他以為早已熄滅多年的餘燼,熱氣随着酒的味道從他的唇舌間溢出。
“你又知道曾發生過什麽!”
怒意開始随着他的血液一起奔流,帶來久違的,整個身體一并燃燒的灼熱感。
曾在這間屋子裏,與弟弟最後一次進行厮殺的記憶支配了半藏。
不再留守的前少主,迅猛的一箭竟将刺客整個擊飛,擊破木欄的阻礙給了他借力轉向的憑借,但陷入走廊位居下方的刺客立刻被半藏的爆裂箭籠罩了一切躲藏的可能。
源氏絲毫不敢有所放松的用脅差檔開了所有靠近他的碎片,他不知道兄長的箭枝上是不是有特別針對機械的花樣,為了自己好,千萬別沾上才是正确的選擇,雖然本身是堪稱宗師等級的武者,但半藏依然是個忍者,能用道具達成目的的時候是絕對不會介意什麽武士的榮耀的。
數十年未見,兄長的箭技已經可怕到如今的他都應付起來格外吃力的地步了,看來半藏從未放松過技藝,進步竟一點不比日日奔馳在致命戰場上的源氏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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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繼續停留在狹小的空間裏,估計半藏光靠一支接一支的爆裂箭就能耗光他的能量,立刻有所決斷的源氏毫不猶豫地旋身躍起,跳上廊橋,疾退向天臺,只要空間足夠大,近距離找不到反彈點的爆裂箭就失去了威脅。
和兄長的對戰,與其說它消磨的是源氏的儲能,倒不如說它在磨耗忍者的精神,尤其,他還得盡量裝出一副對當年的事情毫不知情的外人的嘴臉來跟半藏對話。
源氏都不知道該說這算是另類羞恥PLAY還是別的什麽鬼玩意,他覺得自己今晚已經差不多把積累十幾年的演技值用光了。
和禪雅塔總是很中肯的建議相對的,是歐尼僧侶永遠都腦洞特別大的執行方式,果然不該聽他的。
“那是我的責任,”緩緩抽出了最後的兩支箭,半藏回身一箭,“也是我的枷鎖。”揮刀撥開箭枝的源氏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所知道的兄長可從未視島田家為枷鎖。
然後他聽到了下一句随箭而來的話語。
“但那不代表我不敬愛我的弟弟!”
被震懾得無法再分心放水,源氏一個下意識就把來箭一劈為二——是的,為防止被半藏在武技的路子上認出來,他從頭到尾都只施展了一些比較低等的技巧,甚至不敢露出太過強橫的姿态,要是兄長一開始就發現他跟自己實力差不多,覺得打起來不劃算直接退走,以忍者的思維習慣,那是很有可能的。
用光了箭枝,始終沒把眼前煩人的聒噪雜魚消滅的半藏惱羞成怒地直接掄起弓胎近戰,他的近身武藝并不輸給箭技,只是平時很少有機會用到,往往還沒來得及發揮,對方就已經被他的箭打倒了而已。
而源氏,則再也沒有繼續演戲的心情,幸而,盛怒中的半藏沒有對刺客突然展現出來的,與他旗鼓相當的近身技巧表現出懷疑,作為刺客,總不能真的一無是處。
武器一次又一次的激烈對撞,擦出的火花照亮半藏的面孔和忍者的金屬面具,鋼鐵戰靴踩踏地板的聲音,重弓胎呼嘯破空,脅差抵擋和突刺的蜂鳴。
源氏幾乎要把此刻和數十年前的那次對決重疊在一起。
“上柱香就叫做敬重你的弟弟了嗎?所謂敬重,應當付諸行動!”當年明明連誇都沒誇過我!吐出那句話的時候,忍者面具下的臉可以堪稱咬牙切齒。能明白點說話嗎?能嗎??
“你怎麽敢教訓我敬重為何物!”
踐踏了源氏的遺骸,連他的遺物都沒能留下半點,甚至連墓地都未能給他建造。
只要想到做了這些的,不是他們的敵人,而正是作為同宗的島田家,半藏心中升起的憤怒就格外劇烈,竟然還敢在他的面前,提及源氏的名字!!
“你不配說出我兄弟的名字!”所有的島田家人,再沒有誰有這個資格!!!
他一腳便蹬開了重壓在身上的機械人,一個滑步沖向遠處的落箭,到達頂點的憤怒點燃了他胸中沉寂已久的灰燼,蒼藍的火焰燃燒起來,從心髒順着那些正如岩漿般沸騰的血液蜂湧而出,在半藏的右臂上盛大的綻放。
“龍啊!吞噬我的敵人!!”
蒼色的裂龍呼嘯而來,一如數十年前。
源氏擡頭看着那對裂龍。
是不是他和兄長的對決,不管是在什麽情況下,總會發展到這一步?
哪怕被發現也無所謂,源氏想。既然都做到了這個程度,今天一定要問清楚兄長的真意。
他已經決定,不再逃了。
忍者反手握住了太刀的刀柄,那是數十年前,他原該做到,卻放棄了的反擊。
“嘗嘗龍神的劍吧!”
在對方拔刀的一瞬間,半藏便無聲凝固,他确實看到了刺客劍刃上的青色龍形,但那并不是重點——島田半藏的注意力,早已徹底被那個忍者所拔出的劍身所奪取。
長短,弧度,一點不差。
那是源氏的龍一文字,應當是仿品,因為劍刃上的花紋不對,但形制上是完全一樣的。
弟弟的愛劍由家族供養的師傅親自照着他的手臂和用劍習慣打造,只對源氏來說是最好的劍,其他人使用的話,除了堅固鋒利之外并不會更趁手。
然而他的弟弟已經死了,親手殺了源氏,甚至親自燒掉屍骸的半藏非常清楚這件事。
但能夠呼喚龍神的,唯有島田家的直系,這一代又只有他和源氏兩個人覺醒過龍力,這一點半藏也是清楚的。
被引導着沖向他的龍之力雖然看起來可怕,但來自刺客的龍在擊中他之前便消失了,屬于自身的龍力除了一點沖擊之外,并不會真正傷害到半藏。即便如此,在雙龍呼嘯着從他身上掠走之後,前少主僅存的所有力氣仿佛也随着它們離去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
雖然這樣問着,但半藏其實已經有了猜測。
源氏曾想要偷偷離開島田家,但他并不是個會心血來潮就做出離家出走之類的事情的人,當年的少主因為想替弟弟遮掩,并沒有特別認真的追尋原因。
如果,如果是弟弟在外面有了戀人,甚至還有了孩子的話……
以源氏的性格,如果對方不願留在島田家,私奔這種事情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算一算時間,如果是當年的孩子,如今也差不多到了成年的歲數。
是來為你的父親報仇嗎?
半藏很想那麽問,但他終究沒能開口,甚至也失去了繼續戰鬥下去的所有力氣,任由那個刺客将刀刃架上他的喉嚨。
竟是刀背。
“動手吧,殺了我。”他近乎嘆息的說道,如果是源氏的孩子的話,便有這個資格取他的性命。
早該迎來了,這樣的一日。
源氏幾乎穩不住他持刀的手。
別開玩笑了,他的兄長才不是會如此輕易赴死的人!!!那個練習時永遠會做出種種絕地反擊的人在哪?????教育我直到最後也不準放棄的不是你嗎???半藏!!!
他的沉默并未讓刀下的箭手生出任何反抗的意思,甚至還配合地擡起了頭顱。
然後,源氏驚覺到。
當年的自己,做出了和今天的半藏一樣的選擇,且沒有留下任何的餘地。
“不。”他心情複雜的收了刀。“……我不會給你夢寐以求的解脫。”
迎接了他的死亡的兄長,已經淪落到在敵人的刀下求死的境地。
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真實。
“你的生命,仍然有其價值……哥哥。”他當年的抉擇,并不是為了得到這種結果。
半藏徹底呆滞。
等等好像和說好的不太一樣……
徹底抛開剛才的胡思亂想,半藏跌跌撞撞地起身,無意識的把遺落的弓胎握在手中作為一點支撐,“我的兄弟已經死了……”并且由他親手燒掉了遺骸,怎麽會有錯認的可能。
死而複生這種事情,怎麽可能呢?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陌生的刺客。
源氏将手指伸向腦後的暗扣,氣流随着開啓的縫隙吹過他的面孔,植物與水澤的氣息撲面而來,神龛堂裏香料燃燒的味道,激烈戰鬥之後遺留的,淡淡的金屬灼燒氣息,這些熟悉的東西,随着入夏的涼風一起略過他的面孔,
島田源氏看向他闊別已久的兄弟。
即便只露出了一點眉眼,即便□□的肌膚上盡是瘢痕,即便他甚至早就記不太清弟弟的面容,但半藏在看清那雙眼睛之後依然低喃出了弟弟的名字。
他不會認錯的。
“……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說出這句話後,半藏立刻轉開了視線。
能将一個完整的活人變成這般摸樣的,除了他的龍力之外,還能有什麽呢?真是多此一問。再想不到還能和闊別已久的弟弟說什麽,外加今晚受到了太多的認知沖擊,從來不太擅長對話的前少主思維一片混亂,就此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源氏将面罩重新按了回去。
“我已經接納了如今的自己。”身體只是身體,而他永遠是他,源氏沉聲說道,“也原諒了你。”
當年只想着逃避的而做出的選擇,受到傷害的并不只有自己。
“你也該原諒自己了,哥哥。”
他拍了拍兄長的肩頭,像數十年前那樣,仿佛曾經的決裂與厮殺,都從未存在。
源氏看着內置屏幕上碩大的召集信號,它已經在上面閃爍了很久,而專注于跟兄長對話的他始終沒有空閑去理睬。“這世界再一次在改變,是時候選擇站在哪了。”
在他們倆都已經不屬于島田家的如今,他是否可以期待,能有和兄長并肩戰鬥的一天?
當源氏遠遠跳到神龛堂外的箭樓時,始終出于混亂狀态的半藏才終于如夢初醒。
他要走了。
原諒?什麽原諒?他這個幾乎殺死兄弟的人嗎?
只想着,如果繼續作戰的話,也許能多說幾句話的半藏擡手拔下木板上的箭枝,再度拉起弓弦。“這是現實,不是父親說起的童謠,只有傻瓜才會相信那種東西!”
罪人怎麽可能會被原諒,他明明應當為此付出代價才對!
“相信你身上還有希望,也許我确實是個傻瓜。”并未聽出兄長言外之意的源氏,毫不設防的背對着他的兄弟。
“但我相信。”
那支弦上的箭,早已經瞄準了忍者的後背數十次,然而卻一次也沒能成功射出。
“好好想想吧,哥哥。”
想要和你并肩作戰,想要與你一同被衆人稱頌,想要我們的名字能再度聯系在一起。
兄長。
源氏轉身的時候,半藏已經放棄般的垂下了弓。
即便再怎麽跟自己說,那也許是個僞裝成源氏的忍者,他也始終無法射出手裏的箭。
島田半藏,從來不是個擅長欺騙自己的人。
直至目送源氏從那裏消失離開,他也沒有能成功說出半句挽留的話語。
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麽的前少主,握着弓慢慢走回了神龛堂,龍神的卷軸面前還端端正正的擺放着祭酒,線香才剛剛燃至一半。
明年,不需要再來了。
半藏這樣想着,緩緩在卷軸前跪下。
“……罪人的請求,您也能聽到嗎?”
一年又一年,他來這裏祭拜源氏,也是來這裏祭拜龍神,只屬于他們一族的,可能真正存在過的神明。
【請讓源氏回來見見我,哪怕只是在夢裏。】
不相信童謠的島田半藏,在龍神的卷軸之前,究竟這樣無聲祈禱過多少次呢?記不太清楚了。
“實現的有點超額了啊,龍神……但是,多謝你。”
半藏聲音嘶啞的說着,然後以從未有過的虔誠姿态,端端正正的伏身彎腰,将那個從未低下過的頭顱抵在香案之下。
他的弟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