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四 少主
月落日升，洛塵醒來洗漱完畢，卻見沁環面朝大門端正地坐在堂中，身邊除了璋兒還有老鸨，腳邊一個小包，看着像是行李。
“沁環？”洛塵喊了他一聲，便順着下了樓。
沁環回頭看他，如水的長發只用絲帶縛住，清秀的臉不沾脂粉，顯得有點蒼白。
“我還想着，大約不能同你道別了。”沁環緩緩起身。
洛塵一聽，不禁加快了腳步，走到了沁環身邊才問：“你要走了？”
沁環點點頭，“梁員外要替我贖身。”
洛塵心裏不知是喜是悲，能尋得良人自然是好，可沁環對梁員外隔閡如此之深，又算不算得良人？
“嗯……”洛塵猶豫了一下，問：“楚焱知道了麽？”
沁環仍是點頭。
洛塵心中一陣翻騰，大約就是這樣，他醒來才沒見楚焱罷。
“你……是真心想去梁府？”洛塵思量片刻，仍忍不住問了出來。
或許他和沁環是真的有緣罷，盼着這尚不足二十的孩子能有個好歸宿。梁員外人品如何他不得而知，可至少他瞧得出楚焱看重沁環。
“我總不能一生都待在花樓裏。”沁環讪讪地道，“我得在我老了醜了之前，找個依靠不是？”
洛塵正想說“你可以依靠楚焱”，卻聽背後一陣腳步聲。
“走了？”楚焱走過來問。
“該走了。”沁環淡淡道，仿佛漫漫長路，終于到了盡頭。
Advertisement
楚焱側耳，聽見漸漸靠近的馬蹄聲，拱手道：“保重。”
沁環也作揖道：“保重。”
梁府的下屬敲開門，老鸨忙上前招呼道：“幾位爺辛苦辛苦，喝杯清酒再走罷。”
“小的奉老爺之命來接沁環公子回府，便不叨擾了。”一名矮個的下屬道。
沁環點點頭，璋兒便将行李交給下屬，接着後退了幾步。
“璋兒不一起去麽？”洛塵訝異地問。
“梁員外只為我贖了身，璋兒的賣身契還在樓裏。”沁環答了，便又作揖道：“洛兄保重。”
洛塵瞧着沁環上了馬車，又看了一眼楚焱，那人面色微冷，卻不是傷悲。
馬蹄聲漸遠，楚焱上了樓。老鸨和璋兒也散開，洛塵站在門口望着外面的天，混沌的顏色讓人瞧不出陰晴。
在外站了半晌洛塵才上了樓，走到門口，卻忽然想去沁環的屋裏坐坐。
沁環是個讨喜的孩子，身處淤泥之中卻自有一份純真。只可惜命運不公，非要他這小小的身板承受多般苦楚。
“可是……可是……”沁環房中傳來璋兒的嗚咽。
“住嘴，若被少主聽見了有你好受的！”老鸨低聲厲喝道。
“可明明那人要找的是洛爺，為何少主要讓公子過去？”璋兒聲音再小，卻仍傳到了窗外。
洛塵深吸一口氣，額上漸漸冒出冷汗。
來找洛爺……少主……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洛塵找了好些地方，才見到在院中練功的楚焱。那人兩手握拳，上下翻飛，宛如一條蛟龍，于深水之中騰躍遨游。
“少主？”洛塵喊了一聲。
楚焱一頓，緩緩收了招式。
“你是醉仙樓的少主？”洛塵又問。
楚焱終于看向他，“我是楚門的少主。”
洛塵長吸一口氣，“醉仙樓是楚門的産業。”
楚焱不答，算是默認。
“為何要将沁環送進梁府？”洛塵問出了第二個疑問。
“為何不？”楚焱橫眉。
“你明知那是龍潭虎穴！”洛塵吼道。
“楚門的人，生來便将腦袋別在腰上。”楚焱聲音裏毫無起伏。
“可他明明找的是我，為何要讓沁環替我送死？！”洛塵舞着兩手，沖着楚焱大喊。
“是裴朗行先找上門來！”楚焱也大吼出聲。
洛塵一瞬便鎮靜下來，喃喃道：“果然是裴朗行。”
楚焱這才發覺自己入了套，臉色略微發青。
“梁府在哪兒？”洛塵低聲問。
楚焱仿佛一根木樁定定地看着他。
“你不說，我會去找。”洛塵邁開步子。
楚焱一把将他壓住，“楚門的人已經跟去了。”
“要不了多久你就會見着那些跟去的人的屍首。”洛塵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裴朗行，不是你對付得了的人！”
說罷，洛塵轉身便要離開，可才走了一步，便覺得後頸一疼，眼前便立即暗了下去。
洛塵醒來時，楚焱正坐在窗下，日光從镂空的窗口照進來，顯得那張俊朗的臉越發棱角分明。
“你鬥不過他。”洛塵的第一句便讓楚焱好不容易潛伏的怒氣瞬間崩裂。
“為何？”楚焱死盯着躺在榻上的人。
洛塵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裴朗行他……是個絕情絕義之人。”
楚焱冷笑一聲，眼睜睜看着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進了醉仙樓，再親手将他送入龍潭虎穴，他楚焱又何曾有情有義？
洛塵看了看窗外，日頭高照，還只是正午，“裴朗行只想要我的命，你放我走，現下還來得及。”
“只想要你的命？”楚焱勾起嘴角，“你倒是說得輕巧。”
洛塵不答，偏過頭不願看楚焱。
“我與裴朗行注定會有一場惡戰。”楚焱道，“絕情山莊與楚門世代為惡，早晚要鬥個你死我活。”
“于是我成了這場戰役的火線。”洛塵輕笑一聲。
楚焱頓了頓，才道：“若只想利用你，當日在樹林中割下你的腦袋便是。”
沒錯，這就是洛塵想不通之處。楚焱想與裴朗行一戰，當日将他帶去絕情山莊便好，裴朗行必定有求必應。可楚焱将他帶了回來，安置在此，甚至到了如今，仍不願讓他抛頭露面。
“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我寧可讓沁環深入險境，也不願讓你傷到一根手指？”楚焱眯着眼，咄咄逼問。
洛塵緩緩合上眼睑，他不肯去想，也不願懂得。
緩了好一會兒，楚焱才問：“為何裴朗行非殺你不可？”
洛塵動了動眼睛，感受到腹中的蠕動慢慢爬向手臂，才緩緩睜眼，看着楚焱道：“因為我知道，能毀了他的秘密。”
楚焱眼中一震，無聲地詢問着。
洛塵坐起來，脖頸仍是疼痛，“裴朗行，不是裴老莊主的親生兒子。”
楚焱瞠目結舌，不禁朝床榻走過來了些。
“當年，裴老莊主年逾花甲膝下卻無一兒半女，好不容易裴老夫人有了身孕，可臨盆之際卻難産離世，那胎兒終悶死在了母體中。”洛塵微微嘆了一口氣，“絕情山莊後繼無人勢必風雨飄搖，裴老莊主便連夜找了一名根骨奇佳的男嬰充當夭折的孩子，再殺了所有接生的丫鬟産婆。”
“那便是裴朗行。”楚焱道。
洛塵點點頭，朝楚焱走過去，“裴老莊主的妾室做了續弦，不到兩年竟為裴老莊主生了一名女兒。”
“裴清荷。”楚焱道出了女兒的名字，卻不知此事與裴朗行又有何幹。
“清荷……”洛塵念叨着這個名字，不由地微微颔首，“裴老莊主仙逝之前，将裴朗行的身世告訴了他。然而老莊主卻沒有料到，裴朗行擔憂若清荷知曉了他的真實身世會奪取他的地位，便引誘了清荷……”
楚焱呼吸一滞，後背宛如芒刺在背。
洛塵瞧他這模樣，冷笑了一聲，“若只是這樣，也說不得裴朗行絕情絕義。可之後不久，清荷便有了身孕。裴朗行逼清荷落胎，清荷不願，便過來求我，認下這個孩子。”
楚焱疑惑地看着洛塵，“洛潇？”
洛塵的臉上浮出些笑意，“我見清荷可憐，便認了下來。我從未問過潇兒真正的父親是誰，與清荷一直相敬如賓。”
“那你又如何得知？”楚焱問。
“裴朗行的發妻善妒，又生性潑辣，十年來無所出，卻又不願丈夫納妾。于是裴朗行終于想起了，自己有一個親生兒子。”洛塵奮力穩住身子，可那片腥紅的血泊，卻讓他不由得戰栗，“他原只想殺我，可清荷太過明白他的性子，便替我而死……”
洛塵眼前一片迷蒙，甚至看不清楚焱的樣貌。
楚焱一怔，腦中混沌不清，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
“我……無法釋懷……”洛塵忽地抓住楚焱，颔首不停地搖頭。
楚焱愣愣地扶着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安慰之詞。
須臾，洛塵終于放開他，除了眼眶有些濕潤，神色卻出奇的平穩。
楚焱只覺得手腳一麻，仿佛十多年前那般，無力地倒了下去。
“你對蠱毒如此謹慎，甚至牆角都灑滿了硫磺，為何要靠近我這養蠱之人？”洛塵嘆息一聲。
“你……”楚焱連話都說不清，“還有……蠱？”
“身外的毒蠱确實用盡，可你是否聽說過，以人為容器，養至毒之蠱？”洛塵微微揚了揚指尖，楚焱才發覺自己的手臂上有一個針眼般的紅點。
“我去找沁環，若是明日我還未歸，方才我告訴你的那些，你該懂怎麽做。”洛塵撇着嘴笑，“只是希望你，能保住清荷和潇兒的清譽。”
楚焱愣在那兒，全然沒有了平日的氣焰，“留下來，有了裴朗行的把柄，我自能贖回沁環！”
“這些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不知自己究竟為何而活。”洛塵茫然地望着四周。清荷過世，連潇兒也被搶走，他現如今只是一副行屍走肉，為何還要別人替他受苦？
洛塵蹲下，小聲在楚焱耳邊道：“該将這一切孽緣，了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