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五 為我而活
沁環悠悠轉醒,帶着鞭傷的臉宛如泥塑木雕,連一向帶笑的眉眼裏也一片漠然。
“楚門的人,果然硬骨。”一名劍眉鷹眼、模樣剛直的男子緩緩走下地窖的石階。
沁環微微擡眼,嘴角溢出一縷不屑,“受裴莊主如此招待,如今得見真容,乃沁環之幸。”
“很好,受我絕情莊酷刑還如此嘴硬,你是第一個。”裴朗行微微轉身,“只是不知有些人受了刑,可還有好活?”
說罷,便見絕情山莊的手下押着梁員外進了地窖,将人丢在沁環腳下。沁環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慌亂,卻又立即淡了下來。
裴朗行看在眼中,淡淡道:“上刑。”
“是!”下屬立即上前,将梁文清拖起來綁在沁環身邊的木架之上。
“沁環!環兒!救我!”梁文清驚懼地朝着沁環大喊,沁環肩頭一顫,重新埋下頭。
火紅的烙鐵印得梁文清連手骨都幾乎碎裂,呼天號地地叫喊着無意義的音調。
烙鐵終于離了梁文清的手臂,裴朗行便漫步走回沁環身邊,問:“我想知道的不多,只要醉仙樓的機關部署便成。”
沁環笑了笑,唇齒間滿是血污,“做夢!”
裴朗行的臉色沉了下去,一個閃身便捏住了梁文清的脖子,“你當真不肯說?”
梁文清驚恐萬分地掙紮着,嘴裏卻透不了一口氣。
沁環渾身戰栗,雙唇卻緊閉着,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裴朗行眯着眼,虎口輕輕一壓,手中的頸骨便應聲而斷。
沁環大驚失色,轉臉,梁文清的身子已無力地垂在木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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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沁環總分不清自己對此人是愛是恨,是念是仇。可這些年他從未有一日忘記,如同醉酒一般的相戀,與被負的凄楚。
“啊!!!”沁環聲嘶力竭地大喊,掙紮着想要撲到旁邊。
“早些開口不就好了麽?”裴朗行微微勾起嘴角,以指尖輕撫沁環宛如冰淩的臉頰,“可惜我改主意了,沁環。洛塵的命,還有你的楚門,必然是我囊中之物!”
沁環滿眼血絲,壓着聲音惡狠狠地道:“殺了你!總有一日……我定會殺了你!”
裴朗行微微一笑,卻聽地窖之外一陣爆裂之聲。不一會兒便有下屬前來禀報,“楚門的人來了。”
“看來你也不是一無是處。”裴朗行負手而立,“至少在楚焱心中,還有些地位。”
說罷,他便轉身離了地窖。
石門擋住了日光,地窖中仍是一片晦暗。
沁環宛如木偶般一格一格地轉頭,對着那再無神采的眼睛,凄然一笑,“若你是真心想為我贖身,我又怎會不願和你走……”
地窖外的刀劍之聲不絕于耳,帶着楚門與絕情山莊世代的恩怨,永不停歇。
沁環宛如待割的豚肉般在木架上綁了許久,才聽見石門再次緩緩打開的聲音。
逆光的身影形神消瘦,衣衫與發絲有些淩亂,連呼吸都頗不平靜。
“洛……”待在地窖裏的幾名下屬才喊了一個字,來人便一把灑出十數只帶血的飛蟲。飛蟲沾上肌膚,幾人便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
“洛兄?”沁環小聲喊道。
洛塵快步下了石階,忙給沁環松綁,道:“沁環,你怎麽這麽傻?!”
沁環咧着嘴笑得澀然——為何而來?不過是他的少主想要一個與絕情山莊動手的機會,與借口。
“快走,那些飛蟲上的血連半柱香都堅持不住。”洛塵想拉着沁環走,沁環卻忽地倒在地上。
洛塵回頭一瞧,不由得大驚,“裴朗行……斷了你的腳筋?”
沁環艱難地爬坐起來,淡淡點頭。
洛塵張着嘴,緩緩跪下去,“對不住……我對不住你……”
沁環笑了笑,唇齒間滿是血污,“你哪裏對不住我了,我的命,本該如此。”
洛塵兩手垂在身側,不停顫抖。
“你快些走罷,我還能撐些時日,若是被裴朗行發現,你便沒命了。”沁環催促道。
“我今日,便是來與他了結這些恩怨。”洛塵唇色有些發白,說罷,便将沁環背起出了地窖。
大約是外頭的日光射得沁環瞳孔有些疼,洛塵感覺到肩膀上落下了溫熱的水珠。
“放心罷,”洛塵将沁環放在牆角靠着,“若是今日我沒能成功,明日楚焱會來救你。”
沁環眼裏霧水朦胧,連一句呵斥的話都說不出來。
幾名下屬前來巡視,便見地窖外的院子裏躺倒了十幾名打手,而他們應追捕的人卻站在牆角。
“告訴裴朗行,”洛塵緩緩吸氣,“洛塵到了。”
下屬面面相觑,領頭便讓一人前去禀報,自己與其他人在此守着。
須臾,裴朗行快步前來,忽地見着自己的肉中刺就站在眼前,一瞬竟有些遲疑。
對着他,洛塵實在笑不出來,殺妻奪子的仇恨,不曾被清荷所愛的哀怨,讓他與裴朗行之間早就如方枘圓鑿般深有隔閡。
“放了沁環。”洛塵單刀直入地道,“我留下。”
裴朗行勾了勾嘴角,“我如何信你?”
洛塵知曉裴朗行疑心重,抖了抖衣袖道:“被追殺多日,我早已沒了毒蠱。”
裴朗行瞧了瞧暈在地上的手下,滿眼的警惕,只對着幾名下屬使了個眼色。
幾名下屬立即将洛塵反手綁上,推到裴朗行身邊。
“我已經告訴楚焱你追殺我的因由。”洛塵輕聲道,“若是明日之前,沁環沒能安然回到楚門,此事便會人盡皆知。”
裴朗行眼中一凜,“你沒有證據。”
“呵,”洛塵哂笑一聲,“堂堂楚門若是連一點證據都找不出來,的确該讓絕情山莊滅了。”
裴朗行眼中的狠意更厲,“你究竟想做什麽?”
“為何誰都想問我想做什麽?”洛塵嘆息一聲,“我不過想像平常人一樣,與妻子白頭到老,有兒孫承歡膝下罷了。”
裴朗行咬着牙,吼道:“回莊!”
“裴莊主,你想帶走我的人,怕是還沒問過我的意見罷?”
絕情山莊的屬下正準備押着洛塵離開,便聽頭頂宛如回音般傳來氣勢如虹的聲音。
院中的人擡頭一看,便見一名器宇軒昂的男子乘風而來,穩穩地落到了裴朗行眼前。
洛塵不由得一驚,自己的蠱毒至少能讓楚焱癱上十個時辰,如今半日不到他便追來,究竟內功已深厚到了何種地步?
“楚少主,別來無恙。”裴朗行抱拳道。
“裴莊主瞧來應當無恙,還能伸手到我楚門抓人來了。”楚焱毫不領情地道。
“哦,裴某不知沁環竟是楚門的人,多有得罪。”裴朗行并未置氣,只是朝身旁的下屬使了個眼色。
楚焱轉頭瞧了瞧沁環滿身的傷口,奮力壓住胸前的怒氣,“即便不是我楚門中人,絕情山莊的待客之道,真是讓我長了見識。”
幾名下屬從屋內拿出一副擔架,小心地将沁環擡了上去。
“裴某這就讓人将沁環送回楚門,”裴朗行一副大度的模樣,仿佛挑斷了沁環腳筋的不是自己一般,“若是有空裴某願與楚少主切磋切磋武藝,可如今裴某有些家務事,恐怕不能相陪了。”
“家務事?”楚焱一臉恥笑地看着裴朗行,“洛塵是我的人,要說也是我楚門的家務事才對。”
“洛塵是我妹夫,何時入了貴門?”裴朗行臉色略沉,若是楚焱非要庇護洛塵,且又知曉了他的身世和殺害清荷之事,他便是足足落了下風。
“裴莊主可是聽不明白,我說了,洛塵是我、的、人。”楚焱一字一頓地道。
這語氣裏帶着的暧昧氣氛讓裴朗行聽出了楚焱的決絕,“既然楚少主如此堅持,不如數日後的比試,便放在今日罷。”
楚焱挑眉并未答話,只是兩手一伸擺好了招式。
裴朗行揮揮手讓下屬退開,并未拿自己的劍,如楚焱般赤手空拳地展開了架勢,“楚少主請。”
楚焱善拳自然沒有武器,可裴朗行如今顯然讓着他,讓楚焱心中燃起一陣怒意,快步上前直沖裴朗行的右肩。
裴朗行屈身閃開,剛撥開勢如破竹的拳風,腳下便迎來一記掃腿。裴朗行堪堪躲過,眼裏難得地溢出認真。
“請賜教。”裴朗行說罷便快步向前,兩手絞纏抓住楚焱的手臂,欲封住他的招式。
楚焱反應極快,反身擰開離了裴朗行的禁锢。裴朗行乘勝追擊,又捏住楚焱另一手,欲以寸勁打穴。楚焱自然不能讓他得逞,一手劈下迫使裴朗行放手。
這幾式來得極快,洛塵瞧得眼花缭亂,心中也焦躁不已。
來回過了十來招,楚焱見普通的拳法已無法與裴朗行匹敵,紮穩了馬步,提氣使出一招“夜叉巡海”,以肘頂住裴朗行胸口,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劈向裴朗行。
裴朗行原以為自己有力還擊,不料楚焱這一掌內力下了十足十,硬是沖開他護住頭的手臂,朝脖頸而去。
楚焱的掌風猛地沖來,裴朗行終究仰頭躲過,下颌卻留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住手!”洛塵忽地沖上去抓住楚焱意欲再次突襲的拳掌。
楚焱不解,如今他占了上風,為何洛塵卻要出手阻止。
“為何?”楚焱瞪着眼。
“我答應過清荷……”洛塵低聲喃喃,“饒他性命。”
裴朗行見楚焱被壓制,也收了招式。
楚焱驚詫的眸子裏宛如潮水般立即被忿恨淹沒,咬着牙低聲道:“你當真愛她。”
洛塵慘然一笑,若是不愛,又怎會接受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孩子,八年來視如己出?
“你不能殺他。”洛塵重複道。
楚焱的眸色越來越深,一把甩開洛塵,道:“裴莊主,你我二人原本并無過節,今日之事,只要你肯讓我帶回洛塵與沁環,便就此作罷。”
裴朗行眉頭動了動,沁環如何不足為道,可洛塵……他絕不能讓知曉自己身世之人活在世上!
“楚少主這豈不是在為難裴某?”裴朗行又抱拳,“裴某此行便是為洛塵而來,還請楚少主見諒。”
楚焱皺眉,将洛塵護住身後。
沁環躺在擔架上,偏頭看着對峙的兩人,“不如,由我留下。”
“沁環!”洛塵驚詫地喊了一聲。
“我在,少主與洛兄絕不會插手絕情山莊之事。”沁環道。
楚焱回頭,卻見發絲與臉頰上都沾滿了血污的青梅竹馬對着他點了點頭。
“你想清楚了?”楚焱拉着洛塵退回沁環身邊道:“我一人便能帶你們走。”
“我有一件……很想做的事。”沁環笑着,宛如兒時那般純真,“記得小時我說過什麽?只要你傲然屹立,我們楚門,乃至我,便有生路。”
楚焱合上雙唇,明明站得筆直,洛塵卻忽地覺得此人猶如玉玦一般一落便碎。
“只要裴莊主……”楚焱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我楚門少主——‘斷蛟手’楚焱立誓,只要絕情山莊善待我楚門之人,我與洛塵必守口如瓶!”
洛塵不語,明明今日他只想與裴朗行做個了斷,不料卻将沁環推入更為黯淡的深淵。
裴朗行左右看了看楚焱與洛塵——這兩人能為沁環而來,那應當也能為沁環守秘……今日他定然無法從楚焱手中奪過洛塵,不如就以退為進,再作打算。
“我絕情山莊自然會将沁環小兄弟奉為上賓。”裴朗行瞥了一眼擔架上的人,“不如絕情山莊與楚門以此為誓,從今往後結成道義之交,相安相受。”
楚焱略作一想,道:“此事我會與父親商談。”
裴朗行笑着點頭,楚老門主年邁,楚焱掌事之日不會太遠。
“既然如此,楚少主與洛弟不如在此小憩片刻,裴某派人去尋大夫來為沁環小兄弟診治。”裴朗行道,幾名屬下便将沁環擡進內室。
“如此,便叨擾了。”楚焱說着,拉起洛塵一同進了內室。
沁環閉眼躺在榻上,梁府的丫鬟輕輕地為他擦淨血污。
楚焱瞧着沁環漸漸顯現出原本清秀的臉,小聲地走出內室,坐到洛塵身邊。
“在想什麽?”楚焱問。
“在想,為何我還活着。”洛塵看着門外的天空。
二十歲前潛心毒蠱,二十歲之時遇見清荷,然後整個世界便只容得下她一人。清荷求他之時,他只有滿心的歡喜。別人的孩子又如何,清荷心中沒他又如何?清荷待在他身邊,他們的潇兒又是個極讨喜的孩子,這便足夠了。
“死是解脫,”楚焱嘆息一聲,“可我們仍想活下來。”
洛塵笑了笑,“難得聽你講些大道理。”
楚焱也笑,忽地抓住洛塵放在桌上的手。
洛塵掙脫不得,瞪目道:“你不怕我的毒蠱?”
“這兒能帶你走的只剩我了。”楚焱勾着嘴威脅,
洛塵無奈地任他握着,好似這些日子,只要與這人在一起,他偶爾也會想起歡欣的日子。
“既然你不知自己為何而活,”楚焱看着他,帶着狂妄的自傲,“那便為我而活。”
洛塵張了張嘴想恥笑他一番,眼中卻滿是震顫。
“信我。”楚焱眸中仿佛夜裏的星河。
信我——我值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