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豆的舞女
「我和加賀美,是在大學裏的一次聯誼認識的。」
「加賀美是?」
「哦,我太太的名字。」 「原來如此。」
「那個時候,我所在的高校在城市的東部,她的在城市的西部。聽說是兩邊的負責人商量好,才決定在城市中部的一家居酒屋裏進行。說實話,那天超緊張的。」
「為什麽?」
「嘛,我讀的是電子信息類專業,那會兒搞這方面的都是男生。每天食堂、宿舍、研究室三點一線的生活,能跟女生說上幾句話的機會真是少之又少。慢慢就變得不太适應,跟女生聚在一起的場合。當然了,交際方面能力是因人而異的。我身邊也有不少能跟女生混得很熟的夥伴,要不然,他們也不會邀請我去參加什麽聯誼了。」
「那麽,你對你夫人的第一印象,是怎樣?」
「第一印象的話……啊!「随便」。」
「随便?」
随便,在現代社會充當人的形容詞的時候,往往會給人一種輕浮、不自律的感覺。
「哦,我說的「随便」,不是那種意思。而是……比如說,朋友問她要喝什麽,她就會回「跟你們一樣就行」;問她有沒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她就會回「沒有,随意就行」;問她待會要不要一起去卡拉OK,她就會回「我無所謂」。」
「無所謂,怎麽都行,只聽別人的意見而不會表達自己意見,的感覺?」
「對對!就是這個!當時就想,「哇,這個女孩子跟我真像」,「這次聯誼決不能跟她配對上」,這樣子。」
「欸?為什麽?!難得遇到一個跟自己性情相近的異性,交往起來不是更好嗎?」
「兩塊冰摟在一起難道就能暖和對方嗎?」
真是非常合理貼切的形容。Haru當時這麽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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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吃飯期間,你們倆都沒怎麽說過話吧?」
「如果是跟各自的朋友的話,嘛,時不時還是會聊上幾句的。但是,跟對方異性的話,我們倆還真是……」
「那吃完飯後,你們是直接回家,還是?」
「卡拉OK。」
「果然呢,畢竟這是聯誼的王道。但是,兩塊冰去卡拉OK的話……」
「兩個人都很尴尬,是吧。哈哈!那個時候還是平成 11 年,手機還是黑白屏按鍵型的手機,多用于通話、短信、電子郵件,哪像今天到處都是低頭玩手機的人。我們倆都不怎麽唱歌,手機沒什麽好玩的,只能很安靜地坐在那裏,偶爾為朋友賣力的演唱拍拍掌。」
這樣的場合要是放在今天,肯定會讓人覺得難熬——時間過得真慢。
「不過,當我以為,這場聯誼會就這樣,普普通通結束掉的時候,有一件事發生了。」
「什麽什麽?」
「手機鈴聲。我們當中某個人的手機有電話打了進來,而響起來的鈴聲,是『伊豆的舞女郎』。」
『伊豆的舞女郎』,上世紀七十年代日本電影『伊豆舞娘』的主題曲,電影的主演是三浦友和與山口百惠。而這首歌的演唱者,正是當時年僅 15 歲的山口百惠。
「雖然這首歌在當時已經有二十幾年的歷史了,但是作為一首好聽的經典老歌,拿來當鈴聲也無傷大雅。所以,聽到這個鈴聲,除了我們倆,在場其他人并沒怎麽在意。」
「為什麽是「除了你們倆」?」
「因為,我最愛的電影,就是『伊豆舞娘』了。不管是裏面的主演,還是裏面描述的那段朦胧的戀情,我都喜歡。這部電影,我用三個月的零花錢買回來的正版光碟,都不記得看了多少遍。所以,我能很清晰的推斷——她手機裏的這段鈴聲,不是原聲!大概是她用手機錄下來的。」
「原來如此!」Haru右手握成拳頭輕敲左手手掌,「當時無論是手機、電腦還是網絡都不如今天的進步,想要自己額外制作一個手機鈴聲,用手機錄音的确會是比較好的辦法。」
「而且,從那段鈴聲的錄音效果來看,應該是很喜歡這首歌曲的人,才能把音效錄得如此接近。」
電話事件過後,那位姓「田中」的男生注意到,對面那位叫「加賀美」的女生頭擺得低低的,眼睛一直回避與他人的接觸,臉上漸漸出現腮紅,手指則時不時揉着衣服。
害羞,無須懷疑的判斷。
害羞的原因呢?覺得出糗了?都平成年代了還用昭和時代的歌曲當鈴聲?而且還是用手機錄制的半成品?
不管怎麽說,那個時候,田中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對那位女生感興趣了。
聯誼結束準備各自回校的時候,田中本來想着,跟那位女生單獨聊聊的。也許,意外地,兩人很談得來,然後意外地,交換了電子郵箱。
田中并不是往「交往」的方向去想的,起碼那個時候沒有。畢竟,「交往」跟聊天、做朋友都是不一樣的。
再說,也有可能是自己自作多情,那個女生剛剛并不是害羞,或者她的手機可能不是專屬她的,又或者那個鈴聲并不是她錄的,又或者是心血來潮機緣巧合讓她聽到這首歌覺得還不錯所以才錄下來的……要真是這樣的話,他上去搭話的瞬間,可能會被當作一個騷擾狂也說不定。
就在他還想着這些有的沒的的時候,兩夥人已經說了「再見」,散了。
被夥伴扯着往回走的時候,田中時不時回頭看女生離去的背影。
生活在這個不小的城市的兩端,兩人下一次再見會是什麽時候?不,即便再見,也不一定認得出來吧,畢竟剛剛都沒怎麽看清她的臉。
……
分別以後,加賀美握着手機無精打采的走在路上。
還是把鈴聲換回來吧,畢竟這麽老的歌曲了,雖然很不舍……
伫立在路面電車的閘道前,加賀美笑了笑,像是在心裏做好了覺悟,然後把手機放進了挎包裏。電車經過時閘道處發出的「噔噔噔」的警報,完全掩蓋住了加賀美後方由遠漸近的跑步聲。
「那個!!」
隐約聽到後方傳來的叫喊聲,加賀美回過頭來,就看到一位男生正向着這個方向跑過來。不過,距離太遠看不清他的臉,或者說,即便是看清了他的臉也不認得。電車通過以後,加賀美也回過頭準備繼續往回校的地鐵站方向走去。
「那個!!加賀美小姐!!」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叫了出來,加賀美停下腳步,轉過身帶着疑惑看着鐵軌對面,這個正九十度彎腰,氣喘籲籲的男生。
「請問,你是在找我嗎?」
田中慢慢站直了身,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是的!」
「那個,不好意思,我們,認識嗎?」
「我是剛剛,和你一起參加聯誼的,田中秀一。」
像是被人拆穿一樣的尴尬,加賀美有點慌張起來。「啊!不好意思!我……我……」
「請別介意,加賀美小姐,因為,我也是剛剛,通過朋友才問到了你的名字。」
田中說的,是他在跟夥伴一起回校的途中,實在受不了軟弱的自己,決定跑回去找那女生,卻因為不記得姓名,而向朋友問取,的這一件事。
「實在抱歉。」田中,是在為自己連對方姓名都不記得的事情深感抱歉。所以,向着女生,深鞠一躬。
「不,這邊才是。」加賀美也鞠躬會意。「那個,田中先生,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糟了!只想着要追上來,卻忘了想該說些什麽!
「田中先生?」
快想快想!話題話題!我追上來是為了什麽?我開始是想着要跟她聊什麽來着?聊什麽……聊……
「田中先……」 「當我擁有你!」
加賀美被田中的突然打斷驚到了,同樣被驚吓到的,還有過往的路人。
「當我擁有你,無論是在百貨公司買領帶,還是在廚房收拾一尾魚……」
之後,兩人之間的安靜,持續了好幾秒鐘。而每一秒,對于田中來說,都像被無限放大的炸藥,肆虐地在摧毀他內心的堅定。
第一次呢,在那麽多人的公衆場合做這麽令人害羞的事。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因為他在賭,賭一種可能性。
「抱歉呢,剛剛的話,請當作是我的自言自語。是我唐突了。」
說完,田中向着加賀美微微鞠躬,帶着遺憾的表情,轉過身去。
「我都覺得幸福……」
加賀美的聲音?田中覺得自己幻聽了,但還是任由自己的心,控制自己把身體轉了回去。
「當我擁有你,無論是在百貨公司買領帶,還是在廚房收拾一尾魚,我都覺得幸福。」
加賀美就站在軌道對面,她低着頭,手指揉着衣服,用很膽小的聲音,說出『伊豆舞娘』裏的這句臺詞。
田中呆在原地傻笑着,不理會路過的行人奇怪的目光,笑得越來越開懷。而對面的加賀美,臉越來越紅了。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幸福」。兩塊冰摟在一起并不能溫暖對方,但卻能跟對方分享同樣的溫暖。」田中這麽說道。
與帶着豐滿感情述說故事的田中成鮮明對比,Haru正背對着田中站在酒瓶架前,腰板挺直,雙眼緊閉,一言不發。
看上去,就像陶醉在田中的故事裏。
「Haru先生?」
「田中先生你的故事,我确确實實收到了,感激不盡。」
「欸?我的故事還沒……」
「嗯,我知道,但是,暫時先到這裏。因為……」Haru慢慢張開雙眼,左手輕撫着酒瓶架上一瓶,又一瓶酒。指尖上的溫柔,即便是旁人也能看得出。「這些孩子只是聽了剛剛那一段,就已經激動得都要跳出來了!」
這裏儲備的酒跟一般酒吧裏的酒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放置在酒瓶架上的每一瓶酒都沒有被貼上标簽。常人眼裏,它們只有色澤上的區別,甚至乍眼一看連色澤都是一樣的。而對于Haru來說,有沒有标簽都無關緊要,因為,他用鼻子就能把它們精确區分開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
「這些酒,就像他的孩子一樣。閉上眼睛,你就能聽到他們在說話,聞到他們的體香。他們都是唯一的。辨認自己的孩子,還會出錯不成?!」
Haru神态寧靜,專注于手中的調酒杯,修長的手指以技巧性的手勢握着銀勺快速攪拌杯中的冰塊,卻不曾帶出一絲聲響。冰塊準備好了以後,他想了一下,原地打了個轉,在轉圈的過程中,快而輕巧地取出兩瓶酒。右手的酒被抛向空中,迅速打開左手的酒瓶蓋往酒杯裏倒入預算的量。酒瓶蓋蓋好的同時,落下來的酒剛好回到右手,開蓋倒酒。調酒杯的蓋子蓋嚴實以後,等待它的是各種花樣的抛接和搖勻……
Haru的調酒技術,花哨卻不乏華麗。一身紳士風格的裝束配上流暢的動作,使得旁人無法将目光從他身上轉移。機密之處做到的細膩,又讓旁人找不出效仿的途徑。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
「優雅的調酒師」
調好的一杯茶色的酒被呈遞到田中的面前。
「這就是……」
「請好好品嘗。」Haru笑着跟田中說道。
茶色,普通的第一印象,如同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卻記不住樣子,即便相聚到一塊也沒能記得她的名字;果酸,撩人味覺的妖精,引人再酌,把芳香細細深究。不自覺間,對一個人在意,便想要去接觸她,想要去了解她。為什麽自己會對她那麽的在意?明明一開始那麽普普通通來着。在這樣不斷的自我反問中,最終越陷越深;微甜,豁然開朗的味道,令人回味的味道,藏在果酸之後,不膩而留香。明明那麽簡單,原來那麽簡單,我卻還要這般地反問自己,像個傻子似的。在意是因為感覺,因為感覺而越來越在意。什麽感覺?「幸福」。
「看來,不需要任何言語的評價了。」
田中躍然于臉上的陶醉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個時候,酒瓶架上方擺放的鐘表,時針,由十二點,往回跳到了十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