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各自的話語
「這裏真是個不錯的地方呢!還有Haru先生也是,今晚我算是開眼界了。」
一杯好酒盡飲,田中臉上的紅潤,也許是心滿意足所致,又或者是酒意所為。
「沒有什麽能比得到客人的肯定,更讓人值得開心的了。」
Haru用毛巾将兩瓶酒從上到下認真細致地擦了一遍,然後把它們放回到酒瓶架上。轉而回到吧臺,開始清洗調酒杯等其他的道具。
「從那以後呢?田中先生。你和夫人步入婚姻的殿堂,是一帆風順的嗎?」
「一帆風順?嘛,反正,「一波三折」是說不上啦。」
「好的!看來今晚的營業可以提前結束了!」
Haru放下手上的毛巾和杯子,走向一旁就想拉下吧臺上方的布簾。然而被田中用手抓住給阻止了。
「欸?!等等!為什麽?!」
「連「一波三折」都沒有的故事,「無聊」,聽了也沒意思。」
「那,那就是說,再喝不了像剛剛這麽棒的酒了?」
「當然,沒有「有趣」的故事,孩子們也不會興奮的。那麽,祝這趟旅途愉快,再見。」
說完,Haru掙脫開田中的手,繼續去拉布簾的繩子。然而,再一次被田中給抓住了手臂。
「等等!等等!有的!有的!」
「有什麽?」
「「一波三折」!我想起來了,我和我太太之所以能結婚,是跨過了重重關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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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Haru半挑着眉毛,以示自己的懷疑。
「真的真的!」
盯着田中的臉看了一會以後,Haru松開了布簾的繩子,回到吧臺中央,拿起毛巾繼續擦洗杯子。田中也松了一口氣,坐回到了座位上。
「那,讓我們開始吧,田中先生。希望這次,你的故事,依舊不辜負我們的期望。」
「嘛,我,我會盡力的。」
「那天的最後,我和加賀美交換了電子郵箱。也正是從那天起,我們開始通過電子郵件來聯系。一開始一天最多五六封郵件,但随着交流的內容,對對方逐漸加深的了解,我們的郵件來往得也就越來越密切了。後來,大概是覺得,僅僅是通過郵件來聯系,還是會感到「寂寞」吧。所以,我們開始相約,在周末或者節日,出去外面玩。有時是吃頓飯,有時随便逛逛街買衣服,或者去游樂園。其實也沒有誰先主動吧,反正,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我們就正式交往了。」
「嚯……真「無聊」……」
Haru此時的表情,該怎麽說呢,就像這樣:( ˉ □ ˉ)
「欸?無聊嗎?」
「你看,那個,少女漫畫常用的,男主會有個暗戀他的女子出來跟女主競争啦,或者女主那邊會冒出個喜歡她的青梅竹馬啦。像你們這樣,順順利利就交往了的。這是「不敬」哦。對那麽多的少女漫畫不敬,對那麽多少女漫畫的讀者不敬,對那麽多單身的男男女女不敬!你知道現在世界上還單身着的男生女生有多少個億嗎?不行,實在太「無聊」了!」
說完,Haru又想放下手上的東西,吓得田中立馬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有的!後面!第三者!」
「第三者?」
「是的!」
田中口中所說的「第三者」,名字叫佑介,加賀美的童年玩伴,來自東大的高材生。
佑介的父親和加賀美的父親是忘年之交,加上兩家人住的也近,所以兩家的孩子從小就玩在一起。為了親上加親,早在這兩個孩子出生以前,兩位父親就約定,如果兩邊生的都是男孩,将來就讓他們結為義兄弟;如果都是女孩,就讓他們結為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
将來就讓他們結為聯姻。
這樣的約定,兩個孩子并未放在心上,可兩邊的父親可不是。起碼,加賀美的父親對于佑介是非常滿意的。文質彬彬,性情溫和,待人處物都很有大氣,再加上佑介的高學歷。所以,每次加賀美放假回家,她的父親都沒少在她耳邊「吹風」。「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了」,「一定要抓住他啊」,「你們的婚約可是打出生前就決定好了」之類的。
幸好加賀美從家裏回到學校以後,就會把這些內容先過濾掉。
田中第一次跟佑介相見,純屬偶然。
那天,佑介給加賀美帶來了些換季的衣物,說是她父親托他幫忙帶的。也是,她父親的确是會想些壞點子的人。在那個時候,男生給女生帶衣物這種事情,就跟今天你在Mixi上更新了一張,關于你和一名異性的暧昧合照一樣,會讓人浮想聯翩。
「這兩個人難不成在交往?該不會已經定居了吧?」
「的确呢,周圍的人什麽情況都不知道,流言蜚語很容易産生。」
「對吧對吧。啊,真是的,現在想起他們說的那些話都覺得火大。」
「田中先生,你那個時候該不會很生氣,然後跟對方起争執了吧?!」
「怎麽會?」田中笑着搖了搖頭,然後以一副認真的眼神說道,「心愛的女人就在身邊,丢什麽都不能丢了面子。」
而田中所說的,「不能丢了面子」的做法,實際上就是,他走到加賀美的身邊,右臂一下子把她的肩摟了過來,臉帶微笑跟佑介說了一句,「請問,你找我女朋友,有什麽事嗎?」
就這樣,雙方的第一次見面都沒能給對方留下好印象。嘛,個人覺得,田中的孩子氣那一面占了主要因素。
「你那麽較真幹嘛?」
「如果在這點上我都不較真,我還怎麽當你男朋友?」
加賀美對于那天田中表現出來的陌生,既開心,又無奈。不過這也成為了契機。幾天以後,加賀美就在電話裏跟她的父親彙報——「那個……我好像有男朋友了……」
「吶吶,加賀美,我穿成這樣,真的沒事嗎?」
「秀一,這已經是你在一個小時之內第八次問我這個問題了。放輕松點,好嗎?」
在去往劄幌的電車上,田中全程坐立難安。第一次登門拜訪加賀美的雙親,他由衷的希望,自己能給「将來可能的岳父岳母」留下好印象。為此,他還特意買了一套西裝夾克,順便剪了個爽朗的發型。
可他沒想到,為他們開門,第一個出來迎接他們的,竟然是佑介。
為什麽佑介會出現在那裏?在那個特別的日子,那個特別的時間,那個特別的地點?為什麽「岳父岳母」笑得那麽開心,明明佑介說的東西裏并沒多少的笑點?為什麽吃飯的時候坐在加賀美旁邊的不是我而是佑介?
第一次,田中覺得,滿懷期待過來的自己像個傻瓜似的。但是呢,不能逃。因為如果在這裏退縮,他不知道以後該怎麽面對自己,怎麽面對加賀美的笑容。
所謂「男人的底線」,大概就是指這樣吧。
飯後,加賀美和佑介被吩咐一起洗碗去了,而田中則被加賀美的父親單獨叫到了院子邊的走廊上。
「坐吧。」
「是。」
焦躁,不安,這是跟女友父親第一次面對面交談時的正常心理。田中也是帶着同樣的心情,坐下去的。
「我們家只有加賀美一個孩子,所以,我們在她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愛,和願望。我們不會要求她在學習上有多好,在事業上有多成功。我們只希望,她能找到個好歸宿,能像我們愛她一樣的去愛她。佑介,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無論學識還是人品都是無可挑剔的。加賀美交給他來照顧,我很放心。孩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是。」
「那麽……」 「但是!請恕我沒辦法答應。」
田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地面上。他害怕着,跟對方眼神交碰的瞬間,自己下意識就會選擇妥協。
對于那樣的自己,他打心裏恐懼着。
「你說什麽?」加賀美父親的臉色,越來越不适宜用「好看」來形容。
「我呢,這二十二年來的人生,過得毫無目的性。迷迷糊糊就上到了大學,機械一樣地過着每天的生活,然後睡覺的時候就會想到——「啊,一天就這麽結束了」。如果說,是這些年的「無趣」換來的我跟加賀美的相遇的話,我會由衷地感恩。因為,第一次,我找到了努力的理由,找到了那個,今後的生活裏的精神支撐。」
「即使你跟我說這些……」
「是!我明白!雖然我明白,但我還是要說出來。我,即便跟加賀美在一起,也沒辦法像你們愛她一樣的去愛她。」
「既然這樣的話……」 「因為我會比你們更愛她!」
這是今天第幾次,田中打斷加賀美父親的說話了?田中不知道,也沒心思去數上一遍。他只知道,今天,也許是最後的機會,但或許也是最好的機會。他要不顧一切地,「誠實」地,将自己內心的想法、他的心意,表達給加賀美的雙親聽。
「因為我會比你們更愛她,所以,我沒辦法像你們一樣的去愛她。那是遠遠不夠的。如果她需要的話,我可以随時變換身份。我可以給她當爸爸、媽媽、兄弟、姐妹,這樣子除了愛情,她要的親情我也全都可以給她……」
漸漸的,連田中自己都察覺到,他開始胡言亂語了。
「真是瘋人瘋語!」
「父親說的一點都沒錯。」加賀美突然插入的聲音,讓兩個男人都吃了一驚。她笑着出現在走廊上,看了一眼田中呆滞的臉後,便走到他的身邊坐了下來,「這孩子就是這樣,一緊張就收不住嘴巴,一收不住嘴巴就開始胡言亂語,我都習慣了。」
「你不是跟佑介在廚房洗碗的嗎?怎麽跑這裏來了?」
「佑介君那邊有母親幫忙,所以我就過來了。」
「孩子她媽又自作主張……」
加賀美的父親扶額感嘆。看來,在加賀美的婚事上,母親和父親并不是持同樣态度的。
「父親。」加賀美突然行了一個跪拜禮,這般隆重的儀式,讓坐在對面的她的父親緊張起來。他隐約意識到,女兒這回,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你在幹嘛?」
「請你接受,我和秀一君兩人的交往吧。」
「你……你對佑介,有什麽不滿意嗎?」
「不,」加賀美坐直身子搖了搖頭,「佑介君很好,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你們都很好。我很感激他,也很高興能跟他交朋友。但是,「交往」是另一回事。感激不能拿來當「交往」的籌碼,約定不能成為「交往」的罪惡感。既然,我和秀一君彼此相愛,相互理解,你又何必苦苦撮合我和佑介君呢?」
「我只是不希望,将來你後悔罷了……」
加賀美轉過頭,眼神堅定地看着田中的臉。
「喜歡三浦友和的男人,一定是值得托付終身的。」
加賀美這句話,勾起了田中的回憶。那一天,加賀美問田中,為什麽會選擇她。田中的回答是——「喜歡山口百惠的女人,一定是忠貞不渝的」。
「請您成全我們兩個吧!」
田中同樣對着加賀美父親行了一個跪拜禮,這裏面帶着誠懇,帶着一個「男孩」想要成長為「男人」的責任感。
是因為孩子們長大了,所以,是時候放他們自由飛翔了嗎?加賀美的父親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随你們便吧!」他背過身去作出的這個決定,是他無可奈何所能作出的最大讓步了。「但是,如果你讓加賀美臉上失去「笑容」,到那時,我一定第一時間把她接回來。」
……
「真是個好父親呢。」
「的确……欸?Haru先生,這杯是?!」
田中剛剛專注于講自己的故事,所以,沒留意到,什麽時候吧臺上自己的面前放了一杯海藍色的酒。
「嘛,畢竟,還是有孩子喜歡你的故事。但是,話先說在前頭,這杯酒的質量,我可不保證哦。」
「是。」
酒杯舉起,燈光下,海藍色顯得異常迷人。淺酌,不知味,卻清香柔和。再酌,醇甜爽淨,回味悠長。
「馬馬虎虎呢……這次……」
從田中眼角滲出的淚滴,看在Haru的眼裏成了最好的評語。無需說破,無需介懷,只需笑着,回以客人一句——「是,就像我剛剛說的,讓你見笑了」就行。
從Haru的手中接過一張紙巾,田中擦了擦眼角的淚,再慢慢地酌飲杯中剩下的酒。
酒瓶架上的時鐘從十一點一下子跳到十點,地鐵列車則繼續全速在地底隧道行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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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先生,看情形,你跟你太太應該生活得挺幸福的吧現在。那今天為什麽會喝酒到這麽晚都不回家呢?」
Haru提的這個問題讓田中打了個顫。他雙眸微張,目光似穿透了手中的酒杯。
「田中先生?」
像是剛剛才反應過來,田中目光游離,臉部表情也有點僵硬。直到他覺得自己已經調整好了,才回答道——「加賀美死了……」
「太太她?」
「嗯……就在一個星期以前……」
田中舉起杯将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背靠着椅背,右手則把玩着那個空杯。「我到現在都沒辦法接受,她「自殺」這件事……」
之後,兩人之間的安靜,持續了好幾秒。
「欸?這樣啊。」
Haru說這句話時所流露出來的那種無關緊要,對于別人的生死平淡待之的感覺,似乎刺激到了田中。
「「欸」是什麽?」
「嗯?」Haru不是很明白田中的意思?
「我太太,加賀美她,可是自殺了哦。死掉了,再也回不來了哦!」
「是,我明白。所以呢?」
「「所以呢?」」這句話完全挑起了田中的不忿,「好奇怪呢。一般人聽到旁人遭遇了這樣的變故,第一反應一般都是給予安慰吧。「節哀順變」這樣的,「別太傷心」這樣的。」
「咦?「節哀順變」和「別太傷心」,意思不是差不多嗎?」感到疑惑的Haru頭微微歪向一邊。
「問題不在這裏吧!」田中快要到達抓狂的臨界點。「那個嗎?Haru先生一直都這種性格,所以才沒有外面的公司要,才會弄得自己在這麽一輛客人稀少的列車上靠做兼職維持生計嗎?」
「不,因為這個是我的愛好。為什麽田中先生這麽生氣?」
「生氣?我?怎麽會?區區一個外人,一個只能調出下等酒品的調酒師,他所說的話,他的态度,我怎麽可能會在意?」田中臉上帶着自嘲般的笑。
「這還不叫「生氣」嗎……」
「是啊!我就是生氣了!」田中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手用力往吧臺拍了一下。椅子往後倒在了地上,發出不小的「嘭」的一聲。「「我心愛的女人死了」這件事可是被你當成蝼蟻般,踩在了腳下哦!」
「不,沒到這種地步吧……」
「有什麽想解釋的你可以随便說出來!」
「因為,這不是很普通嗎?」Haru一邊擦拭着調酒的道具,一邊這麽說。
「普通?!你這個人吶……最爛了。」
「嗯,經常聽我愛人這麽說我。」
「愛人?怎麽,你這樣的人也能成為別人的依靠啊?那麽你的太太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嗎?」
Haru手中擦拭道具的動作停了有幾秒。「不,她不知道。」
「我想也是呢!像你這樣……」 「因為她死了。」
「欸?」
「自殺的人是做好覺悟死去的,而被殺的人,連自己為什麽要死都不知道。」
「難不成,你的愛人,是被殺的嗎?」
「是的。不久之前。」
「兇手呢,抓到了嗎……」
「還沒……不過,應該是「抓不到」了。」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Haru把擦拭好的調酒杯用杯蓋蓋上,擡起頭看向田中,「是我殺的。」
交彙的視線,凝重的氣氛,吧臺處洗手槽的水龍頭水滴落下的聲音異常清晰。
時鐘從十點跳回到十二點。
夜,仍在持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