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世上有許多時候,當人們以為一件事就要這麽發展下去的時候,卻偏偏會跑出一個人或突發一件事改變這樣的格局,使得事情完完全全偏離了原本的軌道,轉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這年少年劍客韓诩之入了京,在街邊買了把扇子,拿扇子上一行小篆書得溫柔:不中進士妄讀書,不見小樓不識色。
那一天的晚上,秦府裏來了個不速之客。
秦程雪正在房裏看書,房門突然打開,他只見一道黑影極快地掠了進來,還未看清是何物,木門已被一道疾風阖上,然後他就不能動彈了。
一個蒙着面的黑衣人走過來,扳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語氣很是新奇:“你就是秦小樓?唔,長得倒是不錯,只是年紀也太小了吧……你今年幾歲了?”
秦程雪滿臉驚恐之色,放聲大叫道:“哥——”
黑衣人迅速在他肩上一點,封住了他的啞穴。
秦小樓路過回廊,隐約聽見秦程雪喚他,于是走了過去。他方一推開門,只覺一道風從鼻尖前掠過,眼前一花,人已經站到了房間中央,而門已被阖上了。
蒙面的黑衣人出手點了他的穴,目光在他和秦程雪之間轉了個來回,肯定地笑道:“你才是秦小樓。”
秦小樓畢竟比秦程雪年長了兩歲,世面也見得稍多一些,此刻很是冷靜:“我是。”
黑衣人退了一步,将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贊嘆道:“不錯,真是好看。”
秦小樓道:“不知閣下光臨敝舍,有何貴幹?”
黑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眯了眯,語帶笑意:“這個麽,你日後便知道了。”
說罷一個縱身從窗戶裏跳了出去,秦小樓正驚詫間,窗戶外飛入兩顆石子,正打在他和秦程雪的身上,解開了他們倆人的穴道。
從那一天起,秦府裏多了一個會随時出現在屋檐上、樹上、房間裏、甚至荷花池中的荷花上的少俠。
這一天,秦小樓獨自一人在房裏泡了茶,倒了兩杯,道:“我請少俠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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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诩之從房梁上跳下來,手往桌上一拍,茶杯彈起來,正落在他的劍尖上,一滴未灑。
秦小樓早已見慣不慣:“少俠已在陋舍呆了半個月了,打算什麽時候走?”
韓诩之笑道:“我不打算走了。”
秦小樓還算鎮定:“少俠究竟有何目的?”
韓诩之将劍一晃,茶杯又穩妥地落在手裏了:“我喜歡美人,你是我這十八年來見過最好看的美人。我喜歡你,打算賴你一輩子,故而不打算走了。”
秦小樓道:“少俠莫說笑。”
韓诩之一本正經:“我并非說笑。你不喜歡我也不打緊,只消我喜歡你,能時時刻刻看着你便好。”
秦小樓一向善于克制自己的脾氣,可面對這個無賴的少俠,他竟有些控制不住,總有種說不出的煩躁。
他冷冷道:“韓少俠,我與你并非一路人……”
這時候外面隐隐傳來下人喊“五皇子千歲”的聲音,秦小樓慌張地站起來,正愁該拿韓诩之怎麽辦,只見韓诩之身形一晃,又跳回梁上去了。
趙平桢推開門走了進來,見桌上放着兩杯茶,不僅皺眉:“你方才同誰在一起?”——那杯茶韓诩之方才還沒來得及喝。
秦小樓鎮定地答道:“下官料到五殿下今日會來,特意為五殿下備的茶。”
趙平桢端起茶杯,果然茶還是熱的。他見屋中并無他人,也就信了秦小樓的說辭——畢竟秦小樓是個常常能讓他出其不意的人。
趙平桢在桌邊坐下,聞了聞那茶香,冷笑道:“極品大紅袍,顧肖峻送你的?”
秦小樓淡淡地答道:“是。”
趙平桢問道:“他送了你多少?”
秦小樓道:“十五兩。”
趙平桢“呵”地笑了一聲:“這茶一兩就值百兩銀子,王丞相疼他外甥,一共贈了他十五兩,這十五兩轉眼就統統到了你府上。”
秦小樓心裏也是吃了一驚,面上卻絲毫不顯露出來:“是麽?一千五百兩銀子的茶,還不如當年殿下雪中送炭的五十兩。”
趙平桢托着腮道:“當年誰送你五十兩,你便要委身于誰嗎?”
秦小樓聽出他話裏的套,淡淡一笑:“不論這錢是從誰囊中掏出來的,下官記得是五殿下的恩情。”
趙平桢道:“你記的,是‘五殿下’的恩情,還是我趙貞卿的恩情?”
秦小樓道:“誰是五殿下,我便記誰的恩情。”
趙平桢又道:“那倘若不是五殿下,是六殿下七殿下呢?”
秦小樓輕輕嘆氣:“沒有那麽多‘倘若’。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這句話很多年後秦小樓又說過一遍。那時候辜負了他的韓诩之問他是否曾後悔,他輕輕一笑将過去的荒唐都化成了雲煙:“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不悔!”
趙平桢哈哈大笑:“好,好生無情的秦侍郎。我就偏偏喜歡你這樣有趣的人!”
秦小樓道:“聽說五殿下昨日剛收了一個美人,今日怎麽有興致到下官這裏來?”
趙平桢道:“昨夜瑩嬅表妹鬧上吊,折騰的我半夜沒覺睡,是以我今日到你這裏補眠來了。”
趙平桢招惹的美人雖然多,但背景越深厚的他就越不會去碰,因為那些人身後牽涉的權勢、政治、利益的水太深,而他并不喜歡這樣的麻煩。故在他府中那些莺莺燕燕裏最厲害的也不過是個縣官的女兒,卻有一個例外——楊瑩嬅。
楊瑩嬅是皇後的侄女,也就是趙平桢的表妹。兩人從小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趙平桢七歲的時候就曾打趣地說過要将楊瑩嬅娶回家做妃子的話。後來又因了皇後一句玩笑話,楊瑩嬅在姑媽面前吐露了自己對趙平桢的愛慕之心。那時候趙平桢還沒有那麽現在荒唐,于是皇後做主,就将楊瑩嬅許配給了趙平桢。
趙平桢對楊瑩嬅至多只有兄妹之情,伊始收了也便收了,只當和表妹又親近了一些,夫妻之實也行了,夫妻的感情卻沒有。孰料日子長了,趙平桢才發現楊瑩嬅是個善妒的,一開始還收斂着些,後來趙平桢越荒唐,她就鬧得越兇,三天兩頭上吊跳井,鬧得皇子府不得安生。
若是換了別人,趙平桢早就将那人趕出府去了。可這人是自己母後早逝的弟弟的女兒,又是皇帝封的瑩嬅公主,礙着母後的面子,趙平桢實在拿她沒辦法。
秦小樓道:“那五殿下就休息吧。”
趙平桢走到床邊合衣躺下,示意秦小樓用腿為自己當枕頭。他道:“你不問我麽?”
秦小樓道:“五殿下打算怎麽處理?”
實際上是趙平桢自己被這件事鬧得頭疼,故想找人傾訴一下。他道:“我早就吩咐了府裏的下人,瑩嬅要死,誰敢攔着她就替她去死。可她有個從娘家帶來的侍衛,名喚楊天,對她很是忠心。她上吊楊天把她解下來,她跳井楊天把她撈起來……真是教人頭疼。昨晚我吩咐下人将楊天抓了鎖進後院裏,瑩嬅再要尋死就随她去吧。”
秦小樓淡然道:“瑩嬅公主是個可憐人。”
趙平桢冷笑:“可憐人?當初是她求着母後非要嫁給我,我可沒去招惹她。她嫁了我,若是識趣一些,我也不至薄待她。她愛怎麽活,我不管她,可她偏要來幹預我,難不成還要我讓着她麽?”
秦小樓道:“瑩嬅公主若當真有個三長兩短,五殿下要如何向皇後交代?”
趙平桢哼了一聲:“随她去,是她自己尋死,又不是我要害死她。”他翻了個身,“我看那楊天就很是喜歡瑩嬅。若他有膽子把瑩嬅帶走,那倒是一樁好事。我曾在楊天的飲食裏下了春藥,把他鎖進瑩嬅的院子裏。孰料他很是能忍,什麽都沒做。無趣,真是無趣。”
秦小樓面無表情地聽着,心裏全然不起波瀾。
過了一會兒,趙平桢在秦小樓的腿上睡着了。
韓诩之從房梁上跳下來,迅速在趙平桢身上點了一下,趙平桢立刻全身軟了下去。
秦小樓皺眉,小聲道:“五殿下睡眠很淺,你還是走吧。”
韓诩之道:“無妨,我點了他的睡穴。”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着趙平桢:“你叫他殿下,他是皇子?”
秦小樓見他似乎并無傷害趙平桢的意思,于是放心地答道:“是。”
韓诩之啧聲道:“相貌倒是堂堂,可我不喜歡他。他自己的妻子,即使他不喜歡,也該好生相待,怎能盼着她死?即便是受不了了,也該用溫和些的手段斷了那癡心女子的念想,如何能像他這般絕情?”
秦小樓不屑:“你恁樣輕薄的人,也有資格說別人麽?”
韓诩之聳肩:“我待人從來都是真心。若不是真心,我便不會碰他。”
秦小樓有些孩子氣地撇了撇嘴。
韓诩之和秦小樓說了會兒話,秦小樓去看書,韓诩之則從房頂上跳出去自己找樂子去了。等時辰差不多,韓诩之回來解了趙平桢的穴,又從房梁上離開了。
趙平桢扶着頭坐起來:“嘶……什麽時辰了?”
秦小樓道:“申時了。”
趙平桢有些驚奇:“申時?我已經許久不曾睡得那麽熟了。”
他想了想,道:“今夜你随我回府罷。有你在,我睡得也熟一些。”
秦小樓有些心虛地看了眼房梁,道:“是。請殿下稍待片刻,容下官和程雪說一聲。”
趙平桢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必再一口一個下官、殿下,我何時在你面前自稱本王?”
秦小樓道:“是……貞卿。”
秦小樓走進秦程雪的房間,秦程雪正在作畫,見他進來,高興地擱下了筆:“哥哥,五皇子走了?”
秦小樓搖了搖頭:“我今晚要随他去皇子府。”
秦程雪的臉立刻垮了下來:“哥……你能不能不去?”
秦小樓走上前看了看他方才作的畫——自從上一回秦程雪說過要秦小樓辭官,自己養活他的話之後,他便開始專心培養自己的一技之長,如今畫工已進步了許多。秦小樓道:“程雪……”
秦程雪不悅地在椅子上坐下:“行了行了,你去吧。我知道,我長大了,該懂事了。”
秦小樓輕輕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發,轉身往外走。秦程雪突然跳起來,從背後抱住了他。
他趴在秦小樓的背上,不無憂傷地說:“哥哥……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秦小樓道:“是。天塌了我也不離開你。”
秦程雪放開他,走回桌邊,背對着他重新提筆開始作畫:“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