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孟金陵在府裏生了兩天的悶氣,漸漸的氣消了,便開始考慮着先在京城裏歇上一段時間便去向皇帝請戰。他這廂正在廳裏考慮要不要去找趙平桢,那廂一個信使跌跌撞撞沖了進來,滿面驚惶之色:“少、少主,你快逃吧!”

孟金陵猛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出了什麽事?”

那信使跑上前與他附耳低聲幾句,孟金陵逐漸變了臉色,跌坐回椅子上。

趙平桢與秦小樓正在五皇子府上博弈。

秦小樓的棋藝遠勝于趙平桢,但他每一次都能将棋局掌控的難舍難分,最後或險勝,或險敗,總之回憶起來局局都是精彩。

趙平桢執黑子,往角上落了一枚,顯然是一招臭棋。秦小樓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心中煩悶,意不在棋上,于是也就着他的臭招走了一招臭棋。

趙平桢撚着子出了一會兒神,再回神時往棋盤上一看,不悅地将棋子丢回棋盒裏:“無趣,你故意讓我。”

秦小樓愣了一愣,盯着棋盤思忖片刻,道:“殿下恕罪。下官心中有事,故心思不在棋上。”

“噢?”趙平桢挑眉:“你心裏有什麽事?說來聽聽?”

秦小樓道:“下官在想,殿下為什麽事苦惱,以致心不在焉。”

趙平桢盯着他水光潋滟的眼睛看了會兒,突然一哂,伸手将棋盤捋了:“罷了,既然你我心思都不在棋上,不下了。”

他伸手将秦小樓拉到自己懷裏,将臉埋進他脖頸中,嗅着他身上的暗香:“我在想什麽,你應該知道。”

秦小樓微微一笑:“是。”

趙平桢撚起他一束發絲玩弄:“替我出個主意吧。”

秦小樓沉吟片刻,道:“下官不敢。”

趙平桢也不生氣,語氣如常:“為什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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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樓道:“孟金陵是殿下的心上人,以我之陋才,想不出萬全之策,若事情不得圓滿,恐怕殿下遷怒于我。”

“心上人?”趙平桢乍一聽見這個詞覺得很是新鮮,因為以前從沒有人敢向他提起這個詞。他固然覺得自己喜愛孟金陵,至于喜愛到了什麽份上,他細細一想,竟覺得“心上人”這詞很妥帖。他邊解秦小樓的衣帶,邊哂笑道:“但說無妨,你這麽有趣的人,就算遷怒于你,我也不會殺你,你放心就是。”

秦小樓換了個坐姿,使他脫自己衣服的時候更加順手:“如今唯有看定遠侯了。孟小侯爺那裏恐怕瞞不了多久,他得知了真相一定會鬧着要出京。千萬不能讓他走,他若走了,以後恐怕就召不回來了。”

趙平桢已将他衣服從肩膀處扒下一半,不輕不重地在他光滑的肩上留了個牙印:“這一點我也想到了。不到萬不得已,我還是希望他什麽都不知道的好。如果他不識輕重地鬧起來,恐怕父皇一定會将他囚禁。”

兩人正一邊親熱一邊說話,忽聽得屋外鬧了起來。一個下人喊道:“小侯爺,您別硬闖啊,讓小的去向殿下通報一聲。”

趙平桢和秦小樓同是一怔:“小侯爺?孟少威?”

還在驚詫間,房門已被人推開,孟金陵一陣風般刮了進來:“趙貞……”

秦小樓還衣衫不整地坐在趙平桢腿上,趙平桢的手更是插在他衣服裏沒掏出來,三個人六只眼睛大眼瞪小眼的,屋中一時靜的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趙平桢率先回過神來,迅速将秦小樓的衣服拉上,示意他先到一邊去。

“唰!”秦小樓剛從趙平桢身上離開,孟金陵已拔出劍指着趙平桢,面若寒霜,手微微顫抖,顯然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怒氣。他咬牙切齒道:“貞卿,你騙我。”

跟着孟金陵跑進來的下人們見了這幕場景,一時都驚呆了。

趙平桢沉下臉道:“你在做什麽?先把劍放下。”

孟金陵卻握着劍又向他遞進了一分,曾經清澈如水的眼裏盡是恨意。

聞聲趕來的皇子府侍衛們見狀,正待拔劍上前,趙平桢卻擡手制止了他們:“你們先下去。”

下人們不敢動,趙平桢喝道:“全都給我下去!今天的事,一個字都不準說出去,若走漏了風聲,你們一個都活不成!”

下人們只得收劍退下。

等人都走光了,屋子裏又只剩下趙平桢、秦小樓和孟金陵三人。趙平桢道:“少威,你先把劍放下。”

孟金陵顫聲道:“不。你先告訴我,你父皇為什麽召我回京。”

趙平桢見了他的神情,心下已了然,遂嘆氣道:“你既知道了,為什麽還要問我?”

原來定遠侯被派去守衛陽城。陽城歷來是兵家必争之地,若失了陽城,則北方兩路無險可守。大穆一向重文輕武,這次金兵的統帥善于用兵,連陷三城,致使陽城竟成了孤城。皇帝害怕定遠侯向金人投降,害怕的寝食難安,便緊急将他的嫡子孟金陵召回京城,将作為人質迫使他繼續堅守孤城。

孟金陵看着趙平桢的反應,只覺心痛如絞,喉間竟泛起血腥味,仿佛是心血逆沖上來。他絕望地笑了起來:“你好,你真好,你們都很好!我父親孤城被圍,你父皇不想着派兵去解圍,竟急着把我召回來當人質!”

趙平桢道:“少威,官場比沙場更險惡,你不懂。”

孟金陵滿臉凄絕之色,不住搖頭:“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你讓皇帝給我兵,我去解陽城之圍!我願與陽城共存亡!”

趙平桢依舊只是嘆氣:“若有兵可派,父皇又怎會不派?最快的,楊将軍調兵過去也要至少一個月。只要陽城不丢,我們被金人搶去的河東路與河北西路早晚能搶回來。如果你父親能撐過這個月,你們父子加官進爵不在話下。”

孟金陵勃然大怒,手中的劍又向趙平桢遞進了一分:“我不要什麽加官進爵!我父親忠心為國,絕不會投降金兵!你讓我出京,我要去殺金人,去解陽城之圍!”

趙平桢面色沉靜:“不可能。”

孟金陵拳頭捏的咯咯響,劍尖已經抵在趙平桢的喉結上了。

趙平桢避也不避,只拿眼直直地瞅着他:“既然你爹不會投降,你就等一個月又如何?你這樣急着要離京,恐怕只會落人話柄。”

孟金陵眉梢緊蹙,劍絲毫不松:“讓我上沙場!”

趙平桢又嘆了一口氣:“少威……我只是個皇子,我也想讓你建功立業,我甚至希望你是這天下最值得讓人驕傲的将軍。可我有多少權力,你很清楚。”

孟金陵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身形一撇,轉瞬已到了秦小樓身邊。他把劍架到秦小樓的脖子上,冷聲道:“現在,你進宮,為我請戰。我要出征!”

趙平桢愣住了,秦小樓更是愣住了。

孟金陵右手抓着劍,左手握拳,指甲已将自己的手掌刺破了,暗紅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趙平桢目光幽深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氣,起身道:“好,我這就進宮。”

趙平桢走後,孟金陵頹然收了劍,跌坐進椅子裏。

秦小樓目光憐憫地看着他:“将軍,我替你包紮傷口。”

孟金陵喪氣地搖頭,将淌血的手掌随意在身上擦了擦:“不必了。”

他的臉色很蒼白,即使先前風塵仆仆地從沙場趕回來的時候也是威風凜然的,不知為何眼下竟給人一種虛弱感。他抱歉地沖秦小樓一笑:“抱歉,事急從權。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傷你的。”

秦小樓默默地看着他,不一會兒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聲道:“定遠侯已經投降了,是不是?”

孟金陵全身一震,臉上的表情立刻換成了戒備。

秦小樓苦笑着嘆了口氣,心裏很為這個單純的小侯爺惋惜:“将軍,你太急了。若你沒有得到消息,為何要立刻逼五殿下進宮為你請戰?看五殿下的樣子,看來京城還沒有得到侯爺投降的消息,可他從你方才的反應裏恐怕也能看出端倪了。他這一進宮,一定會向皇上彙報,你就真的走不了了。若我是你,我得了消息就會立刻偷偷出城。”

孟金陵臉色愈發發白了,卻只是搖頭:“不,貞卿會幫我的。”

秦小樓暗暗道:若他會幫你,你回京的時候他又為何不告訴你真相?你太不了解他這樣寡情薄性的人了。他若只是不幫你,在這裏與你僵着也便是了,這一進宮,只怕是害你去了。

然而他沒有說出口,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而外面的下人得了趙平桢的示意,也都不敢來打擾。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孟金陵突然撩起袖子,給秦小樓看自己手背上的一行刺字——忠國忠君,為國為民。

孟金陵顫聲道:“這是我父親小時候給我刺的字。”說這話的時候,秦小樓發現孟金陵的眼圈通紅,但沒有眼淚掉下來。

秦小樓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孟金陵咬牙:“你不懂……我不能逃,逃了就是逆賊。可我若不走,過了今晚,就再也沒機會了……他要幫我,他必須要幫我……”

秦小樓心裏只覺得諷刺。看孟金陵的反應,定遠侯必定是降了。所謂忠國忠君,刻下來簡單,辦起來卻不是那麽容易的。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孟金陵将臉埋進掌心裏,聲音已帶了哭腔:“我知道他的無奈……我不恨他……我只想上戰場殺敵……”

秦小樓猶豫了一會兒,起身輕輕拍了拍孟金陵的背,孟金陵順勢抱住他,将臉埋在他腹部,像個孩子一樣低聲嗚咽了起來。秦小樓知道他心裏的苦,也便由着他去了。

外面得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孟金陵越來越惶恐,捉着秦小樓的手道:“貞卿……五皇子他會幫我的,是不是?”

秦小樓心生不忍,道:“你……不了解他……”

孟金陵只是搖頭,神情哀戚:“他說,一生一世一雙人,決不負我……我以為,他對我是真心……”

秦小樓無聲一哂,只覺這話從趙平桢口中說出來着實可笑。不過轉念一想,他願意對孟金陵許下這樣的承諾,也足見他對孟金陵的确是動了許多心思的。

過了一會兒,孟金陵大約是自己悟了,低聲道:“他喜歡的人是你麽?”

秦小樓道:“不,将軍,他的确是最喜歡你的。”頓了頓,又道:“應該,也只喜歡你一個罷。”

趙平桢回來的時候已是申時三刻了。

天色已暗的差不多了,他穿着一襲铠甲,身後跟了一群舉着火把的侍衛,将院子照的燈火通明。趙平桢面色沉靜地站在人群的最中間:“少威,出來吧,我們走。”

孟金陵低聲道:“得罪了。”便将指壓着秦小樓的腕脈走了出去。知情的人看得出秦小樓的命脈掌在他手裏,不知情的人只當他拉着秦小樓的手。

趙平桢站在院子最中間向他伸出手,孟金陵卻冷着臉并不上前:“你要帶我去哪裏?”

趙平桢道:“帶你上沙場。”

孟金陵露出一個凄迷的苦笑:“貞卿,你莫再騙我……告訴我實話,你要帶我去哪裏?”

趙平桢慢慢垂下胳膊,默然不語。

一群侍衛的手都搭在刀柄上,随時準備拔刀,一時成了劍拔弩張的緊張局面。每個人的神經都仿佛一根被拉緊了的琴弦,随時會被崩斷。

趙平桢最終輕輕搖了搖頭:“少威……定遠侯叛國了,是不是?”

孟金陵的手一緊,秦小樓疼的微微變了臉色,只覺胸口呼吸不暢,硬忍着沒有吭聲。

孟金陵絕望地搖頭:“你又騙我……你又騙了我……”

趙平桢再次向他伸出手:“少威,無論怎樣我都陪着你。放開秦小樓,跟我走,我保你不受你父親牽連。過了這一陣的風聲,你還是大穆的孟将軍。”

孟金陵曾經清澈的眼睛已成了一潭死水。他盯着趙平桢,慢聲道:“我不信你了,你說的我一句都不信。給我兵,哪怕只有一百人,讓我上沙場,我要去殺金賊。”

趙平桢雙眉緊蹙,眼中已隐隐有了淚光:“好,我不騙你。你出不了京城的,父皇要拿你下獄,我不會讓你下獄的。我保你的命,但我不能再讓你上沙場。”

“呵呵……”孟金陵笑了很久,一直忍而未發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秦小樓的脖頸裏,是灼人的溫度:“我父親向金賊投降,你們卻不肯給我戴罪立功的機會……我這一生,難道還有希望麽?”

雙方僵持了很久,已有急性子的侍衛拔刀,刀離鞘時刺耳的摩擦聲使得氣氛更為緊張。

趙平桢道:“你放了秦小樓吧,我換他。”話一出口,四下皆驚。

趙平桢上前一步,其他侍衛也都步步緊逼,趙平桢卻示意他們退回去。

“挾持五皇子,總比挾持一個小小的翰林有價值得多,不是麽?少威,你若非要出京,甚至不在乎從此只能是逆賊了,你就帶我走罷。我答應過你,你到哪裏我都會陪着你。”

這句話讓秦小樓想起了當初韓诩之對他的承諾,使他心口狠狠抽疼了一下。

孟金陵驚訝過後,神情漸漸變得憂傷:“你要換他,真的是為了我?你喜歡他對麽?你從前對我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到底是不是真心?”

連秦小樓都想不明白,從前會把他推倒楊天刀口上的五皇子,提出換質到底是怎樣的用心?

火光将趙平桢的臉映的傷感:“除了你回京的事,我一個字都沒有騙過你。”

孟金陵正為他的話失神間,趙平桢身後的一名侍衛突然疾速搶了上來,刀卻不是沖着孟金陵去的,而是照着秦小樓的頭劈了下去!

一時間所有人都是大驚,孟金陵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将秦小樓推開,抽刀截下了他的攻勢。

秦小樓跌倒在地上,看着眼前不到三尺處兩把刀交鋒時四濺的火光,駭的一時忘了呼吸。

幾乎是同時的,離秦小樓最近的侍衛迅速上前提着他兩肋将他拖開,旋即幾名侍衛将他護了起來,形成一個保護圈。

——這些人的動作十分默契,全不像随機應變,根本是事先早已商定好的!

秦小樓看着包圍圈中的孟金陵,一時只為他心涼。

孟金陵的反應也很快,又驚又怒的望向趙平桢。趙平桢的動作比他更快,一邊抽刀攻上去,一邊喊道:“事急從權,不論我做了什麽,但我方才說的的确是實話!”

孟金陵心中急痛,一式隔開了他的刀,立刻與他戰到一起。趙平桢一邊接招,一邊大聲斥道:“全部退下去!讓我和他打!”

侍衛們遲疑片刻,果然聽話地紛紛退開。只有秦小樓在一旁冷笑。

趙平桢邊喘氣邊道:“自你回京,我們還未比試過。今日便教你看看,我這一年來究竟有沒有長進。”

孟金陵一刀劈下去,喝道:“好!”

兩人你來我往地過了三十幾招,趙平桢的功夫較之一年前的确有不小的長進,但孟金陵的進步更快。漸漸地,趙平桢落了下風,孟金陵一腳掃過去,趙平桢堪堪避開,竟是向後退了一步,顯然快撐不住了。

孟金陵又是一刀斜劈,趙平桢橫刀擋住,卻沒有顯出變招之勢,而是隐隐有收招之态。

果然,孟金陵收刀再刺,趙平桢卻将手垂到兩側,不避不閃地用胸膛迎着他的刀,神情是傷心又疲憊:“少威……”

孟金陵大驚,趕緊收招,刀堪堪在趙平桢胸口停住。與此同時,一名不知什麽時候搶上去的侍衛已從背後将刀架在了孟金陵的脖子上。

趙平桢慢慢向後退了一步:“少威,你輸了。”

孟金陵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突然胸膛一陣起伏,“哇”地嘔出一口黑血來。制住他的侍衛一記手刀落下,孟金陵眼前一黑,軟倒在地。

趙平桢一個箭步沖上去,将他癱軟的身軀抱在懷裏,眼中的惋惜之意毫不作僞:“少威……”

可惜昏迷的孟金陵已不能給他任何回應。

冷眼旁觀了全程的秦小樓直想拍手叫好:趙平桢兩招釜底抽薪賭的太妙!他賭的是孟金陵的善良,兩賭兩勝!

最後,皇帝派來的侍衛們帶走了孟金陵。

趙平桢在院子裏默然地立了良久,向一旁的秦小樓招了招手,疲憊地吐出一口氣:“叫人送熱水來,你服侍我沐浴。”

等兩人進到房裏,秦小樓沉默地替趙平桢捏肩的時候,趙平桢突然用力拉住了他的手,咬牙道:“為什麽不說話?”

秦小樓很明白,每次趙平桢自己想傾訴的時候,都會逼着別人去問他。

他嘆了口氣,道:“我在想,今日殿下着實不須問我該怎麽應對。”

“噢?”趙平桢捉着他的手漸漸松了。

秦小樓道:“孟将軍是什麽樣的人,殿下比我清楚的多。”

“呵。”趙平桢面無表情地冷笑一聲,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趙平桢慢慢沉入桶底。

秦小樓冷眼在浴桶邊看着,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漸漸憂心要不要将趙平桢拉上來的時候,水底傳來一串氣泡。

又過了很久,趙平桢從水底浮了上來,一陣猛咳,咳的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好不狼狽。

秦小樓溫柔地替他順氣,卻被他一巴掌拍開。

趙平桢背靠在浴桶上,因氣息不穩胸膛還在上下起伏,閉了眼,冷冷道:“滾回去吧,我今夜不要人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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