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皇帝定了孟家人的死期,趙平桢沒有過問;皇帝賜了孟家每人一杯毒酒,趙平桢沒有過問;孟金陵出殡的那一天,趙平桢沒有過問……
然而那一天他帶了兩壇百日醉來到秦府,并真的将自己灌醉了。秦小樓坐在荷花池邊的石凳上,趙平桢躺在他的腿上,荷花池中的點點燭光仿佛暗夜的鬼魅般飄忽閃爍,綴成一片。趙平桢木愣愣地睜着眼,眼神卻沒有焦距,在他眼中秦小樓的臉時遠時近,仿佛夢境一般。
趙平桢喃喃道:“瑩嬅說她會詛咒我的……這便是她的詛咒嗎?”
秦小樓彎下腰,借着昏暗的火光看清趙平桢的眼睛的确是幹澀的,沒有流淚,便道:“貞卿難過麽?”
趙平桢過了一會兒才擡手摁住了胸口:“我不知道……心口悶悶的。”
秦小樓輕輕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輕喃道:“你也并沒有多喜歡他……像你這樣的人……”
趙平桢突然有些生氣:“本宮如何?秦小樓,這世上最無情的人分明是你才對!”
秦小樓落寞地笑了笑:“是,我最無情。”
趙平桢不再言語。不一會兒,他阖眼睡着了。秦小樓輕輕順着趙平桢的長發,喃喃道:“若我是最無情的,可該多好……”
這年的金兵來勢兇猛,從前他們每到秋收之際便入關掠奪,搶完糧食錢財後就走,可這一回他們的眼界卻不僅僅放在錢物上。他們要城池,他們要當中原的主人,不甘再仰人鼻息。
北方的敗訊一個接一個傳入京師,京中已無将可派。城池接連淪陷,金兵轉眼已打進關內。
皇帝愁得每天召集文武百官商議對策,然而百年來的重文輕武使得穆朝無将可派,磚壘的城牆擋不住金人鐵騎,只能眼睜睜看着金兵離汴京越來越近。
這天趙平桢被皇帝召進宮去,到了大殿裏卻沒有見到父皇,只見到了他的太子哥哥趙南柯。
趙南柯雙眼通紅,顯然剛剛才哭過,手裏抓着一份诏書,用力之狠,骨節都泛青了。
趙平桢問道:“父皇呢?”
趙南柯搖了搖頭:“他累了,誰也不想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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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平桢奇道:“是父皇召我進宮,這是怎麽回事?”
趙南柯道:“父皇讓我告訴你,回府收拾東西,準備走吧。”
趙平桢大驚:“走?走到哪裏去?”
趙南柯一字一頓道:“遷都。”
趙平桢聞言愣了良久,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遷都?非要這樣麽?難道我們真的不能打?”
趙南柯目光哀戚地看着他:“怎麽打?你打還是我打?派那些只知四書五經,卻無縛雞之力的老臣去打嗎?”
趙平桢沉默許久,輕聲道:“哥……”
趙南柯嘆氣:“旁的你就別管了,回去收拾東西,并通知你親近的人趁早南下避難。除了你信任的人之外,這件事誰也不要告訴。”
趙平桢問道:“什麽時候遷都?”
趙南柯輕輕搖了搖頭:“等……”他聲音哽咽了一下:“等到邠城也失守。”
邠城就在汴京的西北方,若邠城失守,則金兵就真的兵臨城下了。趙平桢明白,這是父皇壓的最後的籌碼——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願做喪家之犬的。
他看了眼趙南柯手中的诏書:“哥,這是……”
趙南柯将诏書往身後藏了藏:“不關你的事,不要多問。走吧,快回去吧,收拾細軟,能運走的東西就快些運走吧。”
趙平桢不敢多問,只得走了。
很多天以後當他終于知道那份诏書的內容,很是後悔當時沒有追根究底。可再轉念一想,追根究底又能如何,他根本無能為力。這件事,所有的人都無能為力。
幾天後,五皇子府。
趙平桢把酒倒在秦小樓鎖骨上,以之為酒器,慢慢地喝掉了半壺酒。他對秦小樓的身體很是滿意,即使秦小樓已過了最好的年紀,但他依舊舍不得把秦小樓一腳踹開。于是喝完酒後他替秦小樓整好了衣服:“今日你回去之後,讓你弟弟帶着財物趁早離開京城南下吧。”
秦小樓眯着眼細細一思索,轉眼就明白了:“是要遷都了嗎?”
趙平桢眼神黯然:“是。”
秦小樓思忖片刻,正待開口,一個信使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連門都不敲就破門而入,撲倒在他二人腳邊。
趙平桢正待發怒,仔細一看,來人是趙南柯的親信,于是他的怒火立刻消弭了:“出了什麽事,這麽急?”
那名傳信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疾喘道:“金、金賊來了,太……陛下讓我通知殿下快從東門離開!”
“什麽?!”趙平桢和秦小樓同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金賊來了?這麽快?!”
傳信人道:“快,一柱香內消息就會傳遍全城,殿下快走!”
金兵來的比所有人預料的還要快。邠城是轉眼間失陷的,等消息傳到汴京的時候,一同而來的是金人的數千先行騎兵。
趙平桢雖被趙南柯提點過,卻沒想到金兵瞬息之間就真的來了,故而細軟還沒來得及收拾,不過馬車和駿馬早已備好了。
他拉起秦小樓就往後院的偏門走:“跟我走。”
秦小樓卻掙開了他的手,懇求道:“殿下借我一匹快馬。”
趙平桢旋即就明白了:“你要去找你弟弟?”
秦小樓連連點頭,往常的冷靜到此刻卻撐不住了,面上難免流露出一絲焦急來。
趙平桢拉着他繼續往偏門走:“你沒聽到他說半柱香之內消息就會傳遍全城嗎!從這裏到你府上半柱香的時間都不夠!到時候百姓一亂,必定會封城,你就走不脫了!”
秦小樓大力推搡他,趙平桢一松手,秦小樓跌坐到地上。他慌張地跪爬到趙平桢腳邊,顫聲道:“求你,求求你!”
趙平桢有些惱火地盯着他的頭頂,最後還是把他拉了起來:“走,我帶你去取馬。”
趙平桢府上有一匹西域進貢來的快馬命為追風,是皇帝賜給他的二十歲生辰禮物。秦小樓到了馬廄,眼直直地盯着追風,趙平桢卻只牽了一匹中馬給他,冷冷道:“追風太烈,你馴服不了他。”
秦小樓恍然回過神來,自然明白追風是要留給趙平桢自己的,于是匆匆翻身上馬,丢下一句“多謝陛下”,跌跌撞撞打馬就走。
他的騎術不佳,從前出行多時是乘坐馬車,如今急急策馬奔走,多次險些從馬上摔下來,卻硬是咬牙拽緊了缰繩,一路向秦府飛馳。
眼看行過半程,秦小樓只覺手心火燒火燎的疼,低頭一看,馬缰已被自己手上的血染紅了。他心中又急又怕,腳上的力一松,竟從馬上滾了下來。
“籲!”
千鈞一發之際,秦小樓只覺一股大力撈住自己的腰,眼前一花,已安穩地坐到另一匹馬上。
趙平桢騎着追風,将秦小樓固在自己身前,一張俊臉冷的能掉下冰碴來:“馬都不會騎的病秧子還想去救人?”
秦小樓靠在趙平桢的胸膛上,迎面而來的風刮得他臉頰生疼,他的心卻定了下來,輕聲道:“多謝殿下……”
趙平桢冷冷地哼了一聲,秦小樓面上多了幾絲笑意:“多謝……貞卿。”
追風不愧是馬中赤兔,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秦府。秦小樓跌跌撞撞地跳下馬,推開大門沖了進去,果見秦程雪正靠在回廊的柱子上,對着手裏捧着的一瓣桃花出神。
秦小樓二話不說,沖上前拉住秦程雪的胳膊就往外跑:“跟我走!”
秦程雪愣了一下,乖順地跟着他跑出府門,瞧見候在府外的趙平桢,又愣了一下。秦小樓沒有時間解釋,用力拖起秦程雪的腰道:“上馬!”
趙平桢向秦程雪伸出手,秦程雪猶豫着不肯拉他的手,趙平桢的面色冷了些許。秦小樓急的抓起秦程雪的手塞進趙平桢的掌心裏,這緊要關頭趙平桢也懶得同他們兄弟計較,稍一使力,秦程雪便被拉到他身前。緊接着,秦小樓上馬坐到趙平桢身後,所幸秦氏兄弟都比常人瘦弱許多,追風馬馱着三個人并不吃力,急急向東門馳去。
城中的百姓果然陸續知道了金兵已攻到城下的消息,三人離開的時候遠沒有來時那樣一路通暢,巷闾被驚慌的百姓們堵得水洩不通,追風馬寸步難行。
趙平桢哪裏顧得旁人性命,策馬就要往前沖,然而前方人山人海,任憑趙平桢怎麽抽打追風馬也是沖不過去的。
趙平桢怒喝道:“讓開!我是……”話未出口,秦小樓急急從後面捂住了他的嘴,低聲斥道:“別說你的身份!”
趙平桢驚怒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秦小樓壓低了聲音道:“眼下是逃命的時候,管你是天王老子也沒人給你讓路。一旦百姓知道你是皇子,我們就更走不脫了,他們會纏着你,因為他們以為跟着皇子必定是安全的。”
趙平桢終于冷靜了一點:“那怎麽辦?”
秦小樓深吸了一口氣,大喊道:“金兵是從北面來的,快往南門走啊!快跑啊!”
百姓們聽了這話,紛紛叫嚷催促起來:“往南走!前面的往南走!”
頃刻,往東的路稍稍疏松,趙平桢觑準時機大喝一聲,拍馬沖了過去,受驚的百姓們為他讓出一條道來,三人終于從人群中脫困。
須臾,追風馬馳到東門下。
東門的守将顯然早已得了消息,遠遠見得趙平桢的馬馳來,連忙命士兵擋開堵在門口的百姓,為趙平桢讓出一條道來。
将領急急道:“五殿下,你怎麽才來!”
趙平桢懶得向他解釋,問秦程雪道:“你會騎馬嗎?”
秦程雪一路得見城裏的騷亂,正沉浸在震驚中,恍惚着沒有回應,還是騎在後面的秦小樓替他答道:“他不會。”
趙平桢煩躁地皺起眉頭,考慮了片刻,道:“給我備輛馬車。”
将領早有準備,将趙平桢引到城門下,三人下了追風,乘上一輛四馬拉的馬車。
走前趙平桢問道:“皇上走了嗎?”
将領道:“早在半個時辰前就走了!”
趙平桢道:“那太子呢?”
“太子?”将領一臉驚訝地看着他。
趙平桢見他這副表情,以為趙南柯沒有離開。他心裏一驚,還想再問什麽,然而想到是趙南柯的心腹來給他通風報信的,想必趙南柯早有準備。事态緊急,他無暇多想,當即揮着馬鞭駕車離開,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