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一年來秦小樓雖人在京城,目光卻時時刻刻盯着邊境的戰争。
他在房裏放置了一個沙盤,以塗了不同顏色的木簽代表不同的兵種。每每收到邊疆的戰報後他就自己在沙盤前布陣演練;若有時久久沒有新的軍情,他就翻閱古籍尋找前人記錄的戰争演練。
趙平桢會把吳袆每一次的布陣和決策、交戰地形和敵我雙方的傷亡人數寫信告訴他,秦小樓在對戰金人相同的陣型基礎上将自己排演的陣型和吳袆推出交戰的陣型對比,然後汲取吳袆陣法之長處,分析為何要如此布陣。秦小樓天資聰穎,一旦費了心思在這上頭,進步就很快,半年下來一些簡單常用的陣型他都能排演得和吳袆基本一致了。
但秦小樓畢竟是在沙盤上演練,僅是紙上談兵,缺乏實戰經驗。有許多時候他光憑腦袋想實在想不出吳袆為何要這樣排陣型,于是他就将疑點記在紙上,或自己伺機問個明白,或托趙平桢打探。
吳袆為人處世不地道,但在有些方面卻是很有腦筋的。趙平桢讓軍師們收徒培養軍事人才,別人都努力培養門生,偏偏吳袆裝瘋賣傻的,一點兒活不肯教人。趙平桢對他早起了殺心,偏偏吳袆在軍事方面的才幹目前為止無人能敵,趙平桢不但不能殺他,卻還得慣着他。
秦小樓接風宴之後休息了兩天又去找了吳袆。吳袆到底心裏是對趙平桢存有顧忌,于是對秦小樓也稍許尊敬了起來,起碼不敢動手動腳,言語上的便宜卻依舊沒少占。秦小樓和他東扯西扯了一番,不知怎麽的就帶着他玩起了沙盤游戲。
吳袆為人精明的很,偏偏對秦小樓沒什麽戒心。或許是秦小樓演技太好,又或許因為是秦小樓将他引薦給趙平桢的,吳袆竟真心實意信他是要和自己玩游戲,于是認真在沙盤上和他演練起來。
秦小樓推出一個陣型,吳袆就破解一個陣型;秦小樓設計一個地形,吳袆就設計一條适宜的行軍路線。不僅如此,吳袆樂于賣弄地詳細向他解釋所有原因:“陌刀手相當于兩條腿的騎兵,這是破解金人騎兵陣最關鍵的一環,是以弓箭手必須掩護他們。若有突發狀況,刀盾手甚至要自殺性掩護陌刀手才能換來勝利。這是練兵中關鍵的一環……”
秦小樓不動聲色地在沙盤上擺出更複雜的陣型,心裏默默記下吳袆所說的要點。
秦小樓對對戰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吳袆又樂于和他相處,于是兩個人幾乎黏在了一道,一天要在沙盤前排演好幾個幾個時辰,并常常争論的面紅耳赤。有的時候吳袆反過來考他,他心裏想的是一種答案,實際作出的答案卻常常故意露出許多破綻,使吳袆覺得他并沒有什麽軍事方面的才能,于是教起課來全無藏私。
從前秦小樓一直以為戰場上打仗,最重要的是士兵的果敢和素質,畢竟打仗是要靠他們以血肉相搏的,是以穆兵在面對金兵鐵騎時才會節節退敗。但吳袆改變了他的觀念,讓他相信,士兵的差異只是次要因素,而戰場上的決勝關鍵是主帥的能力。
兩人相處的時間一久,吳袆對秦小樓逐漸改觀。
最初在吳袆眼裏秦小樓不過是個王爺的長得跟個娘們似的男寵,即使秦小樓有一顆玲珑剔透心,吳袆卻偏偏選擇視而不見。并且他對秦小樓的言語是常帶侮辱的,因為他打心眼裏瞧不起以色事人的男人——就好像從前他當兵的時候,侮辱那些甘願被其他男人弄屁股的男人他是最積極的,但他也是最惦記別人屁股的一個。
然而自從吳袆得知趙平桢對秦小樓是真心的之後,對秦小樓就多了幾分好奇,想看看秦小樓除了一副皮相究竟還有些什麽好處。秦小樓也樂于向他展現。需知若是秦小樓有意,足可令人如沐春風。到了後來,吳袆卻是真真正正對秦小樓動了心。
這日趙平桢收到情報,明州的金兵蠢蠢欲動,正伺機南下。于是軍師們迅速制定起迎戰計劃來。
秦小樓和吳袆排演完在三種可能的地形上的作戰模式,吳袆提出留秦小樓用膳,秦小樓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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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下人将飯菜送上來的時候,吳袆一手托着腮,饒有興致地打量秦小樓:“小娘皮,我可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秦小樓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吳袆笑着聳了聳肩,改口道:“秦大人。”
秦小樓淡然地回應道:“多謝吳大人擡愛。”
吳袆還是笑:“唉,跟你這種人說話就是費勁。擡的哪門子愛?”
等下人将菜送上來,秦小樓知道吳袆這種人沒法講究,于是自顧自先動了筷。
吳袆欣賞着秦小樓細嚼慢咽的姿态,道:“秦大人——我也叫你一聲明棟如何?”
秦小樓不自覺地蹙了下眉頭,下意識地感到不悅。明棟這表字是趙平桢給他起的,嚴格說來并不正規,因為從禮法上表字應該是由父親或師長來起,趙平桢的身份是名不正言不順。但他既父母早亡,皇子賜他的臺甫,他受了也便受了。趙平桢叫他明棟,他不覺着有什麽,可別人也都随着叫,他心裏總覺得有些不舒服。皇帝叫他明棟,他不敢有什麽非議;同朝為臣的叫他明棟,聽習慣了也就罷了;喜歡的人叫他明棟也沒什麽;可讨厭的人叫他明棟,他就覺得是受了嘲諷。這其中的緣由便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然而秦小樓自然不會明着拒絕他,只是微微一哂,道:“吳大人,我的臺甫是瑞王殿下為我起的,恐怕……”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分明暗示吳袆,趙平桢會不樂意。
吳袆沉吟片刻,想起似乎除了趙平桢并沒有聽誰用明棟稱呼過秦小樓。他聳了聳肩:“反正我也不在瑞王面前這麽稱呼你,私下叫叫,他不會知道。”
秦小樓盡力使自己的眉頭舒展,笑了笑,不再答話。
待秦小樓走後,吳袆望着他的背影,口中不斷重複道:“明棟啊,明棟……秦明棟……”
他用手指沾了碗裏的殘湯,在桌上寫下歪歪斜斜的明棟二字,然後望着這兩個字傻傻地笑了很久。
秦小樓北上三個月,邊關和金兵的小摩擦不斷,但一直沒有大規模的戰事。旁人倒是樂得有一陣輕松,秦小樓卻頗有些不耐,恨不得天天有十萬金兵攻城,給他以歷練的機會。
好容易駐守明州的金兵終于出關南下,秦小樓幾乎有點坐立不安,恨不能催着趙平桢出兵。自然,表面上秦小樓永遠是冷靜理智的,除了秦程雪,沒有什麽事能讓他失去風度。
不多久,趙平桢領着三萬大軍,帶着秦小樓、吳袆等人南上迎敵。
兩軍交鋒的第一仗趙平桢派出了吳袆,而完顏昭派出了手下最重要的一個親信宗弼。由此足見趙平桢和完顏昭對這場交鋒的重視程度。
這可以算是趙平桢一年多來第一次離完顏昭這麽近,而和完顏昭正式交手的日子也已近在眼前。即使趙平桢等人沒有親上戰場,卻已感覺到熱血沸騰。
吳袆将戰場定在有壟溝的田地上,在田地裏灑滿了四角釘。這些四角釘被莊稼或松軟的泥土掩蓋,再尖的眼睛也很難将它們一一找出來。一旦騎兵發起正面進攻,這些四角釘會令他們與送死無異。
這一年來吳袆領的兵幾乎沒有在平原上和金兵交過手,因為平原上騎兵的戰鬥力能發揮到最大值,這對于金兵來說是個優勢,對穆兵卻是個大大的劣勢。他打起仗來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急不躁,無論金兵如何挑釁,他就是固守着銅牆鐵壁般的陣型不動。常人沒有他這樣的耐性,所以往往是金兵的統帥耗不過他而主動出擊,最後的結局自然是慘敗。是以吳袆一年多來且戰且勝。
這一次的宗弼也是個高手,自然不會這麽輕易上吳袆的當。他命令輕騎兵們不斷在四周用弓箭騷擾穆軍的方陣,打完了立刻就跑,誰都不許戀戰。
吳袆的陣型雖然足夠堅固,弓箭不足以損傷他們,但這是一個非常損耗體力的活,宗弼換了一波又一波人來騷擾,使得布陣的步兵們體力迅速下降。需知女真族人在東北的高寒之地長大,體力上遠勝于穆人,故穆軍轉眼就占到了下風。
趙平桢和秦小樓騎着馬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戰場上的局勢變化。趙平桢道:“宗弼果然不是常人。”
秦小樓微蹙着眉若有所思道:“宗弼且如此,完顏昭只怕更勝一籌。”
趙平桢斜睨了他一眼,道:“據說這宗弼是完顏昭一手教出來的,你說他能有完顏昭的幾成?”
秦小樓展眉一笑:“看完了才知道。”
吳袆臨場應變能力很強,即刻着手配合着金兵的攻勢改變陣型。若敵方輕騎兵從正面來,他就将弓弩手調至兩翼對他們射擊;若地方輕騎兵從側面射擊,他就将弓弩手調至正背面。需知即使女真族人善騎射,但騎兵射擊的射程和準度都不如步兵,只有當箭矢的速度加上馬匹的速度才能優于步兵射手。故将弓弩手安置在側翼,騎兵就讨不着什麽好處了。
金人的騎兵一旦靠近就曝露在穆兵的射程內,自己的箭矢卻傷不到穆兵,如此一來,宗弼只得将騎兵射手召回。
眼看着讨不到任何便宜,宗弼又不敢貿然進攻,就只能幹瞪着眼着急。
趙平桢胯下的馬突然籲地嘶鳴了一聲,趙平桢彎下腰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鬃毛,語氣聽不出喜怒:“還是吳袆略勝一籌。”
秦小樓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準确猜出他的心理——既欣慰,又惋惜。
趙平桢道:“學館的事宜籌備的如何了?”——趙平桢剛到北方就感受到人才的匮乏,在信中向秦小樓提起此事,秦小樓便向皇帝提出專門開辦學館教授兵法。歷朝以來兵法在民間都是禁忌,兵書都是禁書,因為害怕百姓造反,所以上位者根本不會讓百姓學習這種東西。毫無疑問,秦小樓的建議再次遭到了強烈的反對。為此秦小樓做了不少工作才使得趙南柯勉強點頭,同意在京城試驗性地籌辦一個學館,卻規定只有通過類似科舉的考試之後的人才有資格進入學館學習,且沒有許諾出來的學子有何前途可言。如此一來,自然是沒有什麽人會進去學習勞什子兵法的,以致學館至今形同虛設。
秦小樓北上後,又費了不少功夫使趙南柯同意在平城也設置一個教授兵法的學館,如今正在籌措中。
秦小樓道:“其他都不是問題,如今最成問題的是師源。”
趙平桢道:“你只管放手去做,用刀架用繩子綁,在我的地盤裏,除了我,沒有一個人是你動不得的。”
秦小樓彎起眼笑了笑。
遠方是劍拔弩張的局勢,山上的氣氛卻是十分舒緩。
趙平桢又看了一會兒,忽聽身側的人輕輕咳了兩聲。
他扭過頭,只見風将秦小樓紅豔豔的巨大的鬥篷吹得飛揚起來,好似鳥類的翅膀,即刻就要一飛沖天。
他的語氣不自覺地放軟,竟是如水的溫柔:“過來和我同乘一匹馬罷。山上風大,你身子弱,我為你擋風。”
秦小樓聞言便不緊不慢地翻身下馬,把手遞向趙平桢。趙平桢捏住他纖細瑩白得仿佛透明的手,輕松一提就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前。
他緊緊箍住秦小樓,并用自己溫熱的手掌溫暖秦小樓冰冷的手,道:“你是良臣。”
秦小樓放松了全身的力氣靠在他懷裏,笑道:“良臣須有明主才能成為良臣。秦穆公為商鞅能殺太子,苻堅為王猛遇佛殺佛。若無明君,他們成不了良相之名。”
趙平桢無聲喟嘆,扳過秦小樓的臉使他與自己額頭貼着額頭,語氣頗有些無奈:“你可真敢說。”
秦小樓略略挑眉,毫無畏懼感。
趙平桢微微一哂,道:“從前我對皇位沒有絲毫興趣——自然,也沒想過為将為相。我活着,不知是為了什麽,大約就是為了給別人找不痛快吧。如今遇見了你,我才開始想,若我是皇帝——”
之後的話,他沒有再說下去,秦小樓也不必再聽下去。
他們上山的時候是兩個人騎着兩匹馬,疾馳而去。到了下山的時候,卻是兩個人共乘着一匹馬,背着夕陽,緩緩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