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因為雙方都是太過保守的人,吳袆和宗弼都沒讨着什麽好處,最後兩軍只是略略撞了鋒芒就退了,各自都沒有多大損失,可算是和局。

而這對于趙平桢或完顏昭來說都是一個打擊,因為他們都認為第一仗自己是應該會旗開得勝的。

秦小樓回到自己的營帳,剛坐下還未來得及喝一口茶,只聽帳外突然有人喊道:“大人,平城有您的東西送來。”

秦小樓很是奇怪,命人将東西送進來,沒想到送來的竟是一個錦盒。秦小樓看到錦盒的剎那就微微變了臉色,然他僅一刻就恢複如常,不動聲色道:“東西放下,你出去吧。”

等帳中的人都離開,秦小樓幾乎是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枚錦盒,将它打開。

——錦盒裏裝的是一幅畫。秦程雪寄來的畫。

自秦小樓離開他北上之後,秦程雪常常會給他寄畫兒來。他從不寫信,所以秦小樓不會知道他近況如何,但他會在畫上提一些詩詞以表明自己的心境。

秦程雪的字只是平平,娟秀有餘,筆力不足。他的畫卻是極好的。從前總是秦程雪畫畫,秦小樓為他題字,以至後來秦小樓收到秦程雪自己題字的畫會暗暗惋惜這樣平庸的字毀了一幅畫。

——直到後來他才明白,他這樣想,是因為他想回到那個孱弱的少年身邊,像從前一樣,他畫畫,他題字。

這一次秦程雪寄來的畫上畫的是一副空蕩蕩得房間,視角是從裏向外望的,桌椅、書籍擺放的位置秦小樓無比熟悉——那正是秦程雪的房間。床頭邊放着一個碗,不知是吃什麽剩下的,沒有熱氣,顯然已擱置久了。

畫的尾端照例題了一行詩——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秦小樓盯着畫卷出了一會兒神,苦笑道:“無情不似多情苦……程雪啊,你這是怪我麽?”

他阖了畫卷,在桌前展開一張幹淨的宣紙。舉筆又擱筆,也不知反複幾回,等他落筆想要在紙上寫個擡頭的時候才發現,筆鋒上的墨早已被風幹,紙上只留下一道淺淺的墨痕。

秦小樓再次擱了筆,将宣紙揉成一團丢了,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之所以把秦程雪一個人留在臨安,不僅僅是像他所說的那樣,因為趙平桢讨厭秦程雪——事實上即便是趙平桢再讨厭秦程雪,只要他用了足夠的手段,趙平桢是不會為難秦程雪的。而他這樣做,實則還有旁的緣由——沒有了他,他希望秦程雪或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至少不再那樣的依賴他。其實他心裏還暗暗期望着秦程雪能回歸征途,放棄對他那樣的心思,即使他曾許諾了秦程雪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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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并不為什麽,他便是這麽想的。

秦小樓想,他的心腸大約是要比秦程雪冷硬許多,因為秦程雪是那樣地想他,而他心裏雖也思念弟弟,卻并沒有多難受。只是每當看到秦程雪寄來的畫下的離愁詩時,他會感到淡淡的心酸,偶爾也會動搖是否将他接過來,但不久就會打消這個念頭。

他正出着神,門簾突然被撩開,趙平桢走了進來。

趙平桢一眼就看見了放在桌上的畫卷,秦小樓來不及阻止,趙平桢已經拿起畫卷并将其展開了。

趙平桢從前見過秦程雪的畫,故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這畫出自秦程雪的手筆。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趙平桢面無表情地将它念了出來。

秦小樓嘴唇顫了顫,到底因不知道該說什麽而緘口不言。

趙平桢抖了抖手裏的畫,表情依舊是漠然的:“你随身帶着它?”

秦小樓搖了搖頭:“平城送來的。”

秦程雪是照例将畫寄到平城的。東西被守城的官員收了,因是京城寄來的東西,秦小樓又是重臣,他生怕延誤了軍機,故連夜差人将東西追着部隊送到了前線。

趙平桢略一思索,相信了秦小樓的話。但他還是有些生氣,一旦他想到秦小樓和自己的弟弟竟是那種關系就不由感到煩悶,所以他将畫随手丢到了桌上,一屁股坐下,譏諷道:“秦小樓啊,你比我想的還有本事。連你弟弟都對你心生愛慕!”

秦小樓不免感到一陣心涼。秦程雪對他的感情是他一直不願面對的,更不願在別人面前承認,因為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是有悖倫常的,即使他一向對倫常看得很淡。

趙平桢見他面色不郁,也就留了情面沒有再說下去。他把秦小樓拉到自己腿上,開始親吻他。可是當即将做到最後一步的時候,他的餘光瞥見了桌上那幅畫,突然就沒了興致。于是他一把将秦小樓推開,也不解釋什麽,兀自沉着臉走了。

之後的戰争在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裏陷入了僵局。

兩軍隔着一條大江對壘,誰都不敢輕易渡河。趙平桢占據的位置是對騎兵不利的山谷丘陵,他不肯将自己曝露在平原上,完顏昭也不敢輕易發動對騎兵不利的丘陵戰。

對于金兵來說,消耗戰是不利的。騎兵打奇襲戰有優勢,但由于馬匹對于糧草的要求遠高于人,戰馬必須吃精飼料才能維持體力,即使平原上長滿了野草,對于戰馬來說也是沒有用的。而且穆兵又是本土作戰,穆國的富足程度更是遠勝于游牧出身的金人,糧草對于穆軍來說根本不是難題。吳袆對此再了解不過,于是不論完顏昭戰書下了一封又一封,挑釁了一次又一次,他就是悶着不出戰。

一個多月後,無可奈何的完顏昭終于命宗弼領兵渡江。

就在金兵棄馬上船之後,穆兵突然發動襲擊。在水上的金兵弱的仿佛是沒了喙和翅膀的鷹,吳袆領着人馬把丢掉了自己優勢的宗弼殺了個落花流水。

這一仗打的實在是漂亮,穆兵大獲全勝,下了水的金兵幾乎沒幾個生還,宗弼在親兵的護衛下跟個落湯雞似的逃回了北岸。

完顏昭自出師以來還沒有受過這樣的挫折。但他畢竟不是常人,這點損失不足以令他惱羞成怒,更不至因沖動而做出得不償失的決定。

兩軍再次陷入僵持。

出乎趙平桢意料的是,打仗一向保守的吳袆在僵持一段時間後竟提出主動出兵。趙平桢一向欽佩他的才能,這時候也沒有顧慮太多,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吳袆欲帶一千五百步兵渡江,卻向趙平桢要兩萬大軍壓陣。趙平桢經過考慮後,撥出一萬七的軍隊,并親自挂帥出征。

吳袆帶着一千五百人渡了江,迅速在河對岸組成方陣。而趙平桢所做的則僅僅是在河對岸用近兩萬大軍為他壓陣。

有了後方的大軍壓陣,吳袆沒有了後顧之憂,僅設三面防備,鋒芒和兵力也足夠集中。

這一次完顏昭沒有派宗弼出戰,卻派了另一名以勇猛聞名的副将宗幹指揮戰鬥。

這是這麽久以來穆兵第一次在平原出戰,雖然背後有江水為依托,但騎兵的優勢并沒有因此削減。

金兵主将宗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他們發起沖鋒,但穆兵方陣的牢固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黑壓壓的一千五百人組成的陣型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絞肉機,所有揮舞的大刀沖向他們的人都在瞬間被粉碎!

仿佛只過了眨眼的功夫,金兵的傷亡人數已逾八百,而穆軍的陣型未見絲毫淩亂!

這不要說令金兵感到惶恐,連站在江對面的秦小樓和趙平桢都感到嘆為觀止。

秦小樓白着一張臉,獵獵江風将他的頭發吹得淩亂。烏黑的發絲纏繞在慘白臉上,使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沒有血色的活鬼,在大軍中異常出挑。他伸手撥開臉上的頭發,喃喃道:“昔年陳慶之以此陣法千人破數十萬人,我一直以為是史書誇張之言,今日一見,才知古人誠不欺我也。”

趙平桢斜睨了他一眼,又迅速将目光投回對岸的戰局:“哦?陳慶之?”

秦小樓道:“據說陳慶之以七千人破爾朱榮百萬大軍……我原以為是漢人史家有意吹捧他,卻是我孤陋寡聞了。”

趙平桢難以察覺地挑了下眉毛:“沒什麽不可能的不是麽?呵……”

當金兵的傷亡人數過千之後,只聽對岸一陣鳴金,卻是完顏昭命令宗幹收兵了。

然而打仗就像賭博一樣,眼看着自己已輸了無數籌碼,總以為再加更多籌碼就能翻身贏回來。宗幹沒有立刻退兵,繼續下令士兵進攻。

江對岸的鳴金聲越來越響,有一支騎兵從北方馳來,又是完顏昭派來強令宗幹撤軍的使者了。

宗幹到底不是兀術,在拖延了片刻後,還是下令部隊撤走了。

因為速度的差異,步兵無法追擊騎兵,所以吳袆只是眼睜睜看着金人的隊伍消失在平原的那一頭,在确認無詐後,終于也帶着他的鐵甲兵們撤回了江的另一邊。

這一仗打的實在是漂亮,使得穆兵士氣大漲,而吳袆也因此自我膨脹到了過分的程度。當天晚上的慶功宴,吳袆喝多了酒,逢人便拽着問:“你可知道那完顏昭為什麽不親自領兵來跟老子打?”

不等人回答,他就捧腹癫狂地大笑起來,并自問自答道:“因為他知道一定會輸給老子,他怕的縮起來啦!哈哈!”

趙平桢聽了他這話,心裏雖覺得或許的确是這麽回事,卻還是對着秦小樓不屑地哼道:“我看他是找不着北了。”

秦小樓則是皮笑肉不笑:“恐怕一時半會他是不能死的——他對全局的統領能力,他的軍事觸覺,都是令人望洋興嘆的。”

趙平桢則并不顯得很介意:“噢?我并不急着取他性命。”

秦小樓抿了抿唇,正在此際趙平桢突然轉頭看他,恰好捕捉到了他這個動作。趙平桢頗有深意地問道:“明棟,你急嗎?”

秦小樓不鹹不淡道:“十幾年我都等了,又有什麽可急的?”

趙平桢知道他說的是王丞相的事,遂微微一笑,嘆惋道:“你啊——你心性堅韌又才智過人,可惜你卻不能成做大事的料。做個韓信,已是足了。”

秦小樓微有些驚訝地望向他,趙平桢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心口,一字一頓道:“你的心胸,太過狹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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