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秦小樓在昏迷的時候隐約自己被人用什麽東西蒙住了頭,然後有人一直在搖晃他,晃得他直想吐。但不久就不晃了,又變成颠簸,颠的他腰腹生疼,卻無力反抗。
等他醒來的時候,因藥力作用眼睛還看不大清楚,只朦朦胧胧察覺自己處在一個陌生的營帳裏。他第一反應是自己着了吳袆的道,但他立刻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問題應當是出在那杯酒上,而自己去找吳袆根本是即興所為,吳袆不可能特意備了一壺下了藥的酒等他。若不是自己一時心懷郁結,常理之下自己也不該會去動那壺酒。
他感到有人在他身邊走動,然後聽見一個低沉的男聲開始說話。他伊始覺得那人說話很含糊,語速太快,使得他壓根聽不清那人說了什麽。然而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那人說的根本不是漢語,而是女真語。
說話的人正是秦小樓一直以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完顏昭。他道:“我讓你劫吳袆回來,你怎麽把他給帶回來了?”
秦小樓因戰事需要學過一些女真語,但他也僅能聽個大概,不能完全聽懂。
房間裏的另一個人跪倒在地,叽裏咕嚕說了一堆,大意是向完顏昭認錯。
到了此時,秦小樓的心思已完全清明了。原來是完顏昭狗急跳牆,派了細作要把吳袆抓回來,誰料卻陰差陽錯抓來了自己。而他感覺到的搖晃應該是在渡河,颠簸則是在騎馬。
他突然有些欣慰,因為吳袆若是真的被擄,以他的人品,恐怕鞭子還沒揮下來他就已降了。
完顏昭與随從又說了幾句,然後走到秦小樓的身邊。秦小樓既已想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就無意裝睡,睜開了眼睛。
完顏昭用稍嫌別扭的漢語叫他的名字:“秦小樓。”
秦小樓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皇子殿下。”
完顏昭皺着眉頭打量他,眼神裏帶了點新奇,又帶了點懊惱——他抓吳袆回來是因為他是打心眼裏崇敬吳袆的才華,故欲攬為己用。要到敵方軍營裏劫一個軍師絕不是什麽容易的事。完顏昭原本是想找人暗殺吳袆。他用盡了埋在穆軍中最後僅存的一點人脈調查吳袆的作息,發現他常常躲在營帳裏或偷溜出去喝酒,并且偷喝的時候會命令所有守衛離開。完顏昭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愛才之心使得他比起取吳袆性命來說更傾向于将這個軍事奇才召攏為自己手下。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的劫持行動成功了,卻竟然劫錯了人。完顏昭已經用光了手裏的棋子,并且已經打草驚蛇,穆軍營裏的人想必會加強防備,對于吳袆,無論是暗殺或劫持都已經不可能了。完顏昭因此而感覺很可惜。
當然,擄回一個秦小樓也算是大大的收獲,雖是比他心裏的預期要差了些許。他對秦小樓也算是久聞其名,如今見到了,只看那相貌和氣度,真覺得是名不虛傳。
完顏昭原本打算拉攏吳袆,現在自然打算拉攏秦小樓。且不說秦小樓的才華,秦小樓和趙平桢的關系是那樣親密,知道的秘密必定不少。然而他一看到秦小樓醒來的反應就知道,秦小樓這個人絕沒有這麽好收買。
他道:“當初趙平桢守應天府的時候,你也在。”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顯然之前早已調查的一清二楚了。秦小樓沉吟片刻,不知道自己的答複還有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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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昭在劫人之前制定了詳細的收買吳袆的計劃,可如今既然劫錯了人,他就須得換一個計劃。他命人先将秦小樓好吃好喝地伺候起來,自己則找人商量對策去了。
秦小樓被軟禁了兩天。
這兩天裏他想了很多,想趙平桢,想秦程雪,想王丞相,想顧肖峻。若說他一點都不害怕那是假的,趙平桢就曾說過,秦小樓是個最怕死的人。但當他有了一個想法之後,他突然就豁達了——陰差陽錯,一切都是陰差陽錯。他識破金人的細作是陰差陽錯,那是天不絕趙平桢;他被錯當成吳袆抓來此地也是陰差陽錯,是老天要歷練他;如果他此番死了,則是他陽壽應盡;若是他此番不死,那是生死簿上他時辰未到。
秦小樓從前是個不信命的人,可越長大,他卻越覺得命之玄妙,妙不可言。
兩天之後,完顏昭又來看他,并且帶來了一副棋。
完顏昭道:“我自幼對傾慕漢文化,尤其是這圍棋。在我金國圍棋好手并不多,這一直是我的遺憾。不知秦兄可願陪我下一局?”
秦小樓不緊不慢道:“閣下既傾慕我漢人的文化,為何不心懷敬畏,卻用刀戈鋒镝毀之?”
完顏昭并不生氣,好脾氣地笑了笑:“我并沒有摧毀,而是想汲取。我曾派人向你們的皇帝議和,但聽說以你和你的瑞王殿下為首的人拒絕了我的提議,堅持要讓我們兩國兵戎相見。”
秦小樓對于他這番流氓言論實在覺得好笑,卻也并不表現出來。兩個人仿佛實在比誰的涵養更好,無論對方說了什麽都不生氣。
秦小樓接過他的棋局,在幾案上放平,自己端過白子,示意完顏昭先行:“閣下既學習漢文化,為何不曾學到我漢人的精神?我漢人的國家是泱泱大國,卻講究‘和’,憎惡侵犯和掠奪,縱觀歷史,我們一直以來都是抗擊外族侵略,從不主動侵犯外族。”
完顏昭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道:“‘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秦小樓知道他指的的漢武帝,不緊不慢道:“是匈奴人先犯我強漢,這是輕視我漢人應得的報應。”
完顏昭又笑笑:“弱肉強食,也是你漢人的名言。”
秦小樓落下一子,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閣下是什麽樣的人,眼睛便只看得見什麽樣的話。”
完顏昭聳肩,撚着一枚子在棋盤的角落裏虛畫了一圈,道:“正如這下棋一般,金角銀邊草肚皮。你們穆國占得是腹心位置,看似坐享金銀,所謂泱泱大國,實則只是一堆草。必須要有人打理一下,将它變成真正的金銀。能者勝任。”
秦小樓悠悠道:“閣下可真是自負。若閣下真有這才能,可看看我們被你們掠奪去的土地——有幾座還有昔日一半的光景?”
完顏昭面色微沉。他自以為對漢人足夠寬宏,卻沒料到漢人不願生活在異族的控制下,每天都有大量難民逃走。并且完顏昭也很難控制調合種族間的矛盾,他雖明令禁止部下随意屠殺漢人,但每天都有人犯禁。奸淫、劫殺等事時有發生,在他手裏的穆國城池往往不到一年就人口銳減一半。他道:“給我足夠的時間,我可以證明一切。”
秦小樓笑而不語,這笑容裏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待一局棋下完,棋盤上約有五分之四都是白子,一目了然,連點子都不必。完顏昭謙遜道:“秦兄果然好棋藝。”
秦小樓毫不客氣:“這是自然。這原本就是我漢人的文化。”
完顏昭見他對種族差異的問題異常尖銳,不由蹙眉諷刺道:“秦兄謂你漢人胸襟開闊,為何從秦兄身上我卻感受不到?”
秦小樓微微一笑,一字一頓道:“曾經有人說過,我的心胸太過狹隘。這是我個人的問題,與漢人無關。”
完顏昭見他的态度異常堅決,只得拂袖走了。
他走之後,秦小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怕死,他的确是非常怕死,因為他要活着去做很多事。但從前當趙平桢問他關于定遠侯的事的時候,他的所言雖有刻意順着趙平桢的意思來說,卻也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
秦小樓恨金人,當他看到百姓因戰役而流亡失所,他就會想起他的童年;當他被迫逃離故鄉,被金人的追兵追殺,他感到的是切膚之痛!他覺得他這一輩子恐怕都要為仇恨活着,國仇、家很,他都要報!
之後完顏昭又來拉攏過他幾次,為了表示親近之意,他每次都會拉着秦小樓下棋。秦小樓也不客氣,回回都殺他個落花流水。完顏昭顯然是很欣賞秦小樓的,即使秦小樓的态度異常堅定,他卻從來不生氣。秦小樓佩服他的胸襟,卻絕不會對他有任何好感——從這一點上來說,秦小樓是個異常固執的人。
完顏昭也看得出秦小樓的固執,雖不能收為己用,要殺了卻又舍不得,于是就只是軟禁着。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有一日秦小樓用完早膳,聽得屋外腳步聲往來急促,又有人低聲喊道:“開戰了,快準備!”
其實秦小樓一直暗暗期望趙平桢能打過河岸将他救回去。比起投降金人,他雖是寧願死,卻自然更希望事情能兩全其美。
他這廂正想着,那廂突然沖進來幾名士兵,一句解釋都沒有,突然就将他五花大綁起來。秦小樓吃了一驚,但也不掙紮,順從地任人将自己捆成一個粽子,心裏即是害怕,又很是好奇。
金兵們将他帶到一塊空地上,那空地上置放着一輛立着十字木樁的車。秦小樓被人綁到木樁上,心裏也就大致清楚完顏昭到底想做什麽了。
等他越過騎兵方陣,被推到金兵隊伍的最前面,遙遙地看見百步之外趙平桢領着的穆兵方陣,他突然就很想笑——完顏昭把他這督軍兼主帥的情人五花大綁的丢到陣前,一是打擊了穆軍的士氣。二是以趙平桢的性情和對大局的顧慮,應當會做出令秦小樓對穆國死心的事。這可真是一箭雙雕之計。
不得不說,此刻就連秦小樓自己也很好奇,趙平桢究竟會怎麽做。
雙方的先頭部隊開始叫陣,互相出言侮辱對方,想激的對方先動手。金兵們這回除了言語上的挑釁,還多了一件可以做的事——侮辱秦小樓。他們把墨汁潑到秦小樓身上、他們用鞭子抽打秦小樓、甚至有兩名金兵沖上去對着秦小樓解開褲裆尿尿。
然而趙平桢就是不急也不惱,大軍仿佛是紮根在泥土裏的,紋絲不動。但是他的目光,從頭到尾沒有離開過秦小樓。
秦小樓身上還穿着那件趙平桢送他的狐裘大衣,大約完顏昭是希望這件衣服能觸動趙平桢的感情,所以故意不将它脫下來。為此雖有鞭子一直往秦小樓的身上落,他倒也疼的不怎麽厲害,還能集中注意力遠遠地和趙平桢眉目傳情。
不多時,趙平桢跳下馬,手一伸,即刻有人遞上一把鐵質長弓。
趙平桢最後深深地看了眼秦小樓。這一眼蘊含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以至于一向心如磐石的秦小樓心口狠狠揪了一下,但他自己将之歸結于對死亡的恐懼——毫無疑問,那把弓是用來射殺他的。
趙平桢氣沉丹田,大喝一聲,箭上弦,用力拉開弓弦——剎那間,陣前的叫罵聲止歇,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道趙平桢手裏的箭上,或緊張或期待的忘記了呼吸。
秦小樓與趙平桢有近兩百步的距離,超出了尋常弓箭的射程。但趙平桢工于射術,此時将全身內力灌注右臂,手微不可見地一顫,旋即松開——只聽“嗖”的一聲,離弦之箭直奔秦小樓而去!
剎那間,時間仿佛變慢,秦小樓眼睜睜看着那箭一寸一寸向前挪動,眼前驟然閃過無數畫面——
趙平桢站在遠處注視着梅樹下的他;趙平桢坐在馬車裏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趙平桢在危急關頭将他推向楊天的劍鋒……
小小的秦程雪窩在他懷裏哭;秦程雪筆鋒運轉,勾勒出他的容顏;秦程雪站在回廊前,桃花在他身側落了滿地……
韓诩之坐在梁上對他笑;韓诩之帶着他在天上飛;韓诩之在院子裏舞劍……
他在那一瞬間,想到了很多人,眼前蹦過無數張臉。他甚至想到了顧肖峻,但顧肖峻的臉還沒來得及完整的浮現在他腦海中,冰涼的箭尖就已劃破了他的臉——箭擦着他的臉過去,釘入他身後的木樁中。
秦小樓的心跳幾乎停止,然後重新開始迅速的、劇烈的跳動,仿佛是要震破他的胸膛跳出來。
這時候他方才想到的一切幻影都消失了,腦海中驟然浮現趙平桢說過的一句話——“我雖散漫,騎射的本事卻從未拉下。百步內的距離,便是騎馬,我也能十射九中。五十步的距離,若我射不死誰,便是我不想讓他死。”
然而不等他想得通透,趙平桢已重新架起弓,第二箭上弦。
秦小樓閉了眼,不敢再看。
箭破空的聲音再度響起,秦小樓腦中一片空白;帶着趙平桢內力的箭風逼近他,他腦中一片空白;尖銳的箭頭紮入他的身體,他腦中一片空白……
當撕裂的鈍痛從他的胸口傳來,他終于有了一個念頭:只可惜了這件狐裘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