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秦小樓從平城回來,因為決定的匆忙,說走就走,事前也沒有給府裏人送信報備。所以等他站到秦府的大門口,守門的侍衛甚至都只将他當做一個過客沒有多看一眼。及至他站的時間久了,侍衛不由得注意到他,不善地将目光投向他打量幾眼,登時大驚——“大、大人?!”

秦小樓情不自禁擡起手摸了摸臉,不知道離家的這三四年容貌是不是變的滄桑了,氣質又有什麽變化,以至讓下人近乎到了認不出他的地步來。

因為秦小樓離家太久,侍衛們幾乎都忘了還有這麽一位主子——人是沒忘,不過自由散漫慣了,身份倒是忘了,一時間都不知該行什麽禮。他們事前沒有被知會,也不知道秦小樓回來做什麽,是否要進門,所以幾雙眼睛傻傻地盯着秦小樓看了許久,直到秦小樓忍不住道:“看我做什麽?”他們才恍然大悟地将府門打開。

秦小樓入了府,發現院子裏除了幾株桃花樹的幼苗長高了、又多了幾株合歡樹之外,一切與他走的時候并沒有什麽不同。他的腳步邁的氣勢洶洶,仿佛恨不得立即來到秦程雪的身邊,但實際走起來卻異常緩慢,一條回廊就仿佛走了一年那麽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按照秦小樓的想法,秦程雪若不在書房就該在卧房——他雖喜歡陽光,但只願意坐在屋內或檐下享受那一寸見方的陽光,然後看看院子裏的花鳥樹木,作為作畫的題材。而他是厭惡風和雨的,天陰的時候,哪怕是秋高氣爽他也喜歡悶在屋子裏。若是遇上梅雨季,他就恨不得不要下床了。

書房和卧室在兩個不同的方向,秦小樓猶豫了一下,想到秦程雪如今有疾在身,于是向卧室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府裏的下人,見了他個個都像見了鬼一般,瞠目結舌地看着他過去了。秦小樓懶得和他們說話,就真把自己當成青天白日下大膽的鬼,見了誰都是目不斜視地擦身而過。

他到了秦程雪卧房門口,推開門,果見房裏的布置和他走的時候并沒有不同,床上鋪的是那條和他配套的寶藍色麒麟送寶絲錦床單,不過已洗的舊了,沒有幾年前那樣柔亮了。秦小樓走上前在床邊坐下,摸着那條絲巾床單,心中漫起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他臨走前還和秦程雪抱着在這條床單上翻滾胡鬧過,指尖劃過麒麟的觸角,眼前仿佛又閃過那幕禁忌的場景。

床頭放着一只瓷碗,也是用了許多年的舊貨。碗底有一層褐色的藥漬,秦小樓用指尖輕點,發現它涼的還不那麽徹底,說明主人喝完藥離開并沒有多久。那藥碗無疑昭示着秦程雪的病情,秦小樓只覺心口一緊,下意識捏緊了拳頭,忽覺這間卧室裏鋪天蓋地都是藥材辛苦的味道,嗆的人一陣陣難受。

他出了卧室,又向書房走去。

“砰!”一枚瓷碗摔在地上,數顆滾圓的蜜餞滾到秦小樓腳邊,讓他不由停下腳步,低下頭看了看那幾顆蜜餞,視線又順着蜜餞滾來的方向望去,最終定格在樹蔭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身上——正是秦程雪!

秦程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不是狂喜,不是哀怨,只是平平靜靜的訝然:“……哥?”

秦小樓站在陽光下,手足無措地暴露在他眼前,幾乎懷着畏懼的心态,卻強自微笑着向他走進:“是我,程雪,我回來了。”秦程雪坐在陰影下,表情看不大清晰,但的确并不激動。他越是這樣,秦小樓心裏就越是害怕——他不怕趙平桢,不怕完顏昭,不怕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們,卻單單怕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弟弟。他害怕是因為他被巨大的愧疚感所籠罩,這份愧疚不僅是對秦程雪,亦是對于自己的——早在許多年前他抱着弟弟在破落的屋檐下躲雨的時候他就在心裏暗暗發過誓,此生有兩件事必定要做,一是為父親報仇,二是照顧好弟弟。若事情無法兩全,那麽即使放棄報仇,他也要讓秦程雪一輩子活的溫馨。然而眼下害了秦程雪的,正是他自己。

秦程雪不急不緩地扳動着輪子将輪椅從樹蔭下轉出來,秦小樓這才發現他的膚色不似當初的瑩白若雪,而是黑黃了一些,是極不健康的色澤。從前秦程雪就足夠清瘦,所以這三年來他倒沒掉幾兩肉,反倒是看着比先前圓潤了一些,只是秦小樓一時無法分辨他這究竟是胖了還是因病浮腫。

秦程雪道:“你回來了。”秦小樓走上前,在他的輪椅前蹲下,仰頭看着他:“是。”秦程雪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回來探親還是?什麽時候再走?”秦小樓抓着他輪椅柄的手驟然緊了,微笑着搖頭:“不走了,留在臨安,皇帝高興就給我派個職務,不高興……就算了。”秦程雪微詫,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喃喃道:“是麽?”

秦小樓擡手撫摸他的臉頰,心酸地笑問道:“你不歡喜麽?”秦程雪這一回極快地應道:“歡喜的。”秦小樓湊上去和他貼了貼額,親密的姿态,仿佛從未有過三年多的分離:“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秦程雪道:“屋裏太悶,出來吹吹風。”秦小樓不禁感到詫異:從前他說了秦程雪許多次,每每秦程雪将自己悶在房裏看書作畫的時候秦小樓總想将他拉出去走走,秦程雪卻讨厭外面的世界,只肯龜縮在狹小的屋子裏。如今怎就轉了性子?秦小樓不知道,秦程雪讨厭極了沒有人氣的房子,從前哪裏都有秦小樓的味道,後來味道消散了,他漸漸被悶的喘不上氣來,于是寧願在外面任風吹雨打。

秦小樓親自為秦程雪下廚做了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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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的菜色不多也不精致,再普通不過的水鹽茼蒿、糖醋茄子、臘肉菜飯和冬瓜蘿蔔湯,但樣樣都很拿手,是許多年前就做慣了的。幾樣小菜葷腥不多,油水也放的少,事前特特問過大夫,确定對秦程雪的病症無礙才端的上桌。

秦程雪吃飯前先盛了碗湯喝,一勺熱湯入口的瞬間兩顆淚珠子就砸進碗裏,好在熱湯白霧袅袅,遮了他的醜沒讓秦小樓看見。他極快地擦了把眼睛,認認真真地把湯碗喝的見底才停下。

兩兄弟誰也沒提起分別的這三年多的時光,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樣,仿佛從很久以前起就是這樣了。秦小樓甚至沒問過秦程雪的病情,倒不是他不關心,而是不願打破兄弟間這難得溫馨的氣氛,所以繞過秦程雪去問了朱立明——從朱立明那裏他得知,秦程雪最糟糕的狀态是在他離開的第一年,肺痨這病也是在那一年裏患上的。那時候的秦程雪甚至是有求死的心的,後來漸漸平靜,又變得積極配合,朱立明開的醫囑他樣樣遵守,故而病情才暫時穩定下來。只是肺痨拖着雖不疾害人命,但這病極難根治,就只能拿一堆補藥吊着。況且秦程雪的身子早就被他自己拖垮了,康複無異于癡人說夢,雖然他現在的态度很是配合,不過最好的狀态也僅僅是這樣了。最後一句話朱立明卻沒有告訴秦小樓——秦程雪這條命,不過這幾年光景了。

秦程雪吃到一半,突然劇烈地咳起來,咳的昏天暗地,幾乎咳光了他自己所有的力氣。秦小樓伊始不當回事,漸漸見他咳得東倒西歪,忙上去替他順氣,卻見他的手掌上咯了一灘灰紅的血跡,當下身體就僵了一僵。秦程雪習以為常地從懷裏掏出一塊絲巾擦了擦手,低聲道:“哥,我沒事。”

秦小樓強笑一下,捉着他的手腕故作輕松道:“怎麽戴了串佛珠?你從前似乎比較信服道教。”秦程雪道:“拜拜菩薩,聽聽佛經,打發時間罷了。”又道:“先前我早已定了行程,明日要去菩提寺禮佛。哥哥,你陪我去麽?”秦小樓道:“也好。”

吃完了飯,秦小樓推秦程雪到院子裏賞月,兩人并肩坐在長廊下,一派寂靜寧和。

秦程雪突然低聲道:“哥哥……”秦小樓攬住他的肩膀,額角抵住他的額角:“怎麽?”秦程雪道:“你真的不走了?”秦小樓緘默不過頃刻,迅速答道:“不走了。”

秦程雪道:“哥哥,你想過娶親麽……”秦小樓吃了一驚:“什麽?”頓了片刻,旋即猜到了秦程雪的心思,笑着揉揉他的肩膀:“不娶。我早說過,我這輩子止你這一個親……”話音未落,秦程雪打斷道:“哥,你為我……娶個嫂子好不好?”秦小樓一愣,徹底糊塗了。

秦程雪低聲道:“我是已廢了的人,哥哥你娶個嫂子,家裏多點人氣,也好為秦家傳宗接代。”秦小樓愣愣地看着他。秦程雪見他不答,聲音又低了幾分,幾乎要落進土裏:“哥……給我生個侄子吧……”秦小樓怔了片刻,旋即有些明白了。

他扳過秦程雪的臉,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認真道:“我不走了。即使要走,以後我去到哪裏,便帶你到哪裏。”秦程雪看着他的堅定的目光,微微一哂,旋即便低下頭去,仿佛對這一句話已不那麽執念。

然而到了夜裏,他躺在床上,平靜了一天的心終于開始劇烈的跳動起來,幾乎要破膛而出。這一晚,他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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