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翌日秦小樓果然陪着秦程雪去菩提寺燒香。
菩提寺是臨安城內最大的一座寺廟,平日不乏京城裏的達官貴人或其夫人們來燒香請願,自從皇帝遷都臨安之後,菩提寺甚至專門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專門接待有身份的人,請一炷香少說五兩銀子以上,被民間谑稱金珈藍部;另一部則接待平民或身份卑微的商賈,又稱木珈藍部。
秦小樓初回臨安,按說應當一個個拜帖給朝中諸位官員疏通人情,由那好事的為他設宴接風,酒席輪上一兩個月,這才符合不成文的規矩。然而這只是他回來的第二天,除了皇帝誰都沒見,便不想與那些有身份的舊識會面,免得要費上許多功夫寒暄。何況他今日已非同昔比,若是遇上一兩個好事的,還不定“敘舊”到什麽時候才能脫身。故到了菩提寺口,他推着秦程雪的輪椅往木珈藍部走去。
菩提寺中專有幾個眼力勁足的和尚,何況秦程雪這些年也常在菩提寺走動,故二人剛踏進木珈藍部,即刻有一名年輕和尚和藹地攔下他二人:“施主,請随貧僧往此處走。”秦小樓冷冷道:“不必。”
那名為他們引路的年輕和尚顯然沒想到秦小樓是這态度,微微一愣,有些為難地為他們讓出一條道來,一邊勸道:“那處人雜,許會沖撞二位施主……”秦小樓腳步一頓,果然有些猶豫。秦程雪如今病弱,連自己走上百米的力氣都沒有,若是在木珈藍部被鄉野村夫沖撞了的确不大好辦;可若是去金珈藍部,遇上不想見的人,卻也尴尬……
他這廂正猶豫,忽聽身後不遠處響起一個無奈的聲音:“幾位施主,請随貧僧往此處走。”想來又是位不自覺的家夥,秦小樓伊始沒上心,緊接着卻聽見一個女聲呵斥道:“大膽,你可知我是誰?”那名為她引路的和尚道:“阿彌陀佛,佛門清靜之地,施主請勿喧嘩。”
秦小樓聽這聲音似曾相識,不禁回頭向發聲處望去,只見一名穿着華麗的女子領着三名打扮土氣的村婦正在那處與和尚糾纏。那幾名村婦秦小樓是斷然不認識的,然那名氣勢咄咄逼人的女子秦小樓卻看着眼熟,不過三四年不見,他一時倒沒想起來此人是誰。
秦程雪嗤笑一聲:“又是她。”
秦小樓奇道:“你認得她?”秦程雪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道:“她叫曾紅蓮,是趙五的侍妾。”趙五指的自然就是趙平桢。
秦小樓微微一怔,立刻就想起來了。曾紅蓮這人他在趙平桢府上是見過的,長的倒是漂亮,不過出身不好,是臨安郊外一戶農家的小女兒,被一個鄉紳看中準備納為妾室。入門前幾天,她在山上采茶的時候被路過的趙平桢看中了,命人丢下五十兩銀子就直接把人帶走了,成為趙平桢後院擄來的戰利品之一。不過曾紅蓮自己對于這件事倒很是滿意,畢竟都是妾,做鄉紳的妾室不如做王爺的妾室,所以她不哭不鬧還主動獻身,三年前算趙平桢寵幸較多的妾室之一。
秦小樓彎下腰輕聲道:“為什麽攔她?”
秦程雪道:“她只是個妾罷了。她頭一回來菩提寺的時候就鬧過,一般七品以下的官員和妾室是不得入金珈藍部的,她當時卻得逞了。她進金珈藍部卻不是燒香禮佛的,而是四處勾搭,在佛門清靜之地公然和幾名纨绔子弟調情,還攀結了不少貴婦。”說到此處,秦程雪不由快意地一嗤:“趙平桢不在這些年,不知被這女人往頭上栽了多少綠毛。”
秦小樓也不由跟着他笑了起來,二人旁邊的小和尚則羞紅了臉,撚着佛珠不斷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秦小樓道:“她既入了金珈藍部,怎今日又被攔下了?”
秦程雪道:“大約是帶了幾名村婦來的緣故吧。”
秦小樓又不禁看了曾紅蓮一眼,心道這婦人大約是向過去相好的姐妹炫耀,想帶她們來寺裏開開眼界,誰料被和尚攔下了,丢了面子才在這裏發作。那邊曾紅蓮與和尚還在争執,卻心有靈犀般也往秦小樓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這一眼恰叫兩人的目光對上了。曾紅蓮當下一愣,也不與和尚争了,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秦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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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樓淡然收回目光,推着秦程雪的輪椅往木珈藍部內的佛堂走去:“走吧。”
曾紅蓮猶豫了一會兒,不再堅持進入金珈藍部,領着幾名村婦尾随秦小樓而去。
秦程雪不算虔誠的信徒,拜了彌勒佛又拜未來佛,秦小樓也不知他要求什麽,耐心地一次次将他從輪椅上扶下來跪拜,又推他去求簽蔔算,整個過程對他言聽計從,卻始終不聞不問。
秦家兄弟到了觀音菩薩面前,恰遇見曾紅蓮一行人也在那裏。兩人打了個照面,秦小樓率先對曾紅蓮點頭示意,曾紅蓮受寵若驚一般對他拜了一拜,起身的時候才發現秦小樓早就推着秦程雪走開了,壓根沒注意她。
觀音閣五十步外有一棵“求子樹”,傳言在求子樹上系上紅絲帶觀音菩薩就會來送子。此樹自然還有一個流傳百年的傳說故事,不過秦小樓心裏不信,也就沒有興趣打聽了。秦小樓本無意關注那求子樹,然路過樹旁的時候秦程雪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停下,從袖管裏抽出一條紅絲帶遞給他:“哥,你也去系一根好不好?”
秦小樓霎時一呆,看着求子樹邊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婦女們,眼角狠狠一抽:“這不好吧……”
秦程雪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眼:“哥……”
秦小樓被他看的小心肝亂顫,一咬牙,狠下心接了那根絲帶,撥開一群婦女走上前去,踮腳将紅絲帶系到樹枝上。從觀音閣裏跟出來的曾紅蓮手裏亦攥着一條紅絲帶,邊系邊對他笑道:“秦大人這是想求誰的子?”
秦小樓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總是個姓秦的。”
曾紅蓮對他盈盈一笑,媚态頓生:“奴家和姐妹們也是來求子的。”
秦小樓漠然道:“祝你心想事成。”
兩人并肩往外走,曾紅蓮被人群擠了一下,也不知有意無意,嬌滴滴喚了聲哎呀,倚倒在秦小樓身上。秦小樓順水推舟地扶住她,兩人手搭着手,肩頂着肩,親密無間地從人群中擠出來。
曾紅蓮意猶未盡地捏了捏秦小樓的手,這才從他身邊退開,含情脈脈地送了一個秋波:“有勞大人。”
秦小樓彬彬有禮地回道:“舉手之勞罷了。
“佳人”秋波頻送,“才子”回以溫柔的笑容,一個一步三回首,一個目送佳人遠去,目光癡纏了好一陣才算終了。周圍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這是一幕才子佳人的好戲。然這幕戲到底多可笑,卻只有當事人自己知曉。
待秦小樓回到秦程雪身邊,只見秦程雪的表情很是詭異,好在并不憤怒,多是詫異和不解,因為他知曉如曾紅蓮這樣的婦人是壓根入不了秦小樓的眼的,談笑歡愉不過做戲。
秦小樓道:“你真的很想要個侄子?”秦程雪一愣。秦小樓又道:“你看紅蓮如何?”秦程雪驚訝地張大了嘴,半晌才道:“什、什麽?”秦小樓若有所思道:“我看她相貌出衆,身材豐腴結實,生的孩子相貌體質應當不差。”秦程雪癡傻地仰望着秦小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小樓平靜地說道:“你若不喜歡就罷了,改日挑一個你喜歡的嫂子,我去提親。”秦程雪傻愣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垂下眼低聲道:“什麽樣的都好。哥哥願意就好。”秦小樓嗯了一聲,不再就這問題與他探讨下去,推着他的輪椅往外走去。
兩人走到僧舍旁,裏面的僧人正在念經。秦小樓聽他們的誦經聲如歌如訴,雖聽不懂,卻有一種令人寧靜的力量,腳步情不自禁慢了,最後竟停了下來。待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推着秦程雪的輪椅已在僧舍旁不知站了多久,秦程雪顯然也聽得癡了。
佛語知寂寥,聽戒定心好。不知棒槌敲木魚之聲擊中了誰寂寥寒苦的心,在寧靜的晚秋午後一聲響過一聲的悸動。
秦程雪回過神來,仰頭對秦小樓笑道:“我不懂佛理,卻喜歡聽他們誦經,聽着聽着便癡了,也忘了時間的流逝。”秦小樓愛憐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喜歡聽,日後我便常陪你來聽。”秦程雪道:“哥哥既回來了,也就不必聽了。”
兩人正待離去,一間僧舍的屋門突然被推開,一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走了出來。秦小樓乍一見他,只覺心頭一震。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此人的相貌身形到他眼裏皆成了空,腦中只迸出二字來——佛性。他心道:大約修至最高境界的高僧,便是如此了罷。
那和尚道:“施主頗有佛緣。”他的聲音仿佛天外傳來,秦小樓半晌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好笑地指着自己道:“高僧說的是在下麽?”那和尚撚珠道:“阿彌陀佛。”
秦小樓挑眉笑道:“菩提寺缺人了麽?”和尚并不惱,亦笑道:“倒是不缺。菩提寺非清靜之地,施主這樣的慧根,受了菩提寺的煙塵,也是可惜,不若去嵩山靈境。”秦小樓慵懶一笑:“在下便是有佛緣,也無佛心,無佛性。”和尚道:“阿彌陀佛,施主不過尚在混沌中難以掙脫罷了。”
秦小樓對這老和尚的印象一落千丈,先前的肅然起敬亦成了嘲諷,指着秦程雪道:“那高僧看舍弟如何?”和尚閉上眼又念一聲阿彌陀佛:“有佛性,無佛緣。惜哉,惜哉。”
秦小樓道:“高僧見過瑞王麽?”和尚道:“建興元年十二月,曾有幸一見。”秦小樓一字一頓道:“若是趙貞卿那樣的人都有佛緣的話,我才信我能與佛字沾邊。可惜像他這樣的人,早已墜了魔道!”
和尚笑道:“建興元年十二月,貧僧曾與瑞王論佛。貧僧道他有佛緣,他哈哈大笑三聲,道,‘本王只有魔緣’。”
秦小樓只覺這高僧是瘋了,笑着搖了搖頭,推着秦程雪的輪椅繞開他向外走。
和尚在他身後道:“阿彌陀佛,貧僧送施主一句話。浮雲遮眼,所欲非所求。”
“多謝大師贈言,在下記住了。”秦小樓頭也不回地推着秦程雪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