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秦小樓沒在家中休息幾天就開始上朝了。
朝堂上趙南柯褒獎了他和趙平桢等人的功績,給了一堆封賞。前幾天戶部左侍郎因為貪污的事情剛剛被拉下馬,秦小樓正好補了這個缺。
事實上在此之前秦小樓并不知道自己會被安排什麽職務,趙南柯一點預信都沒有,但趙平桢聽到這項任命卻無半分驚訝,說明定下這事暗地裏就有他出的一份功勞。
秦小樓當天晚上回府就接到了吏部的印信,讓他盡早去吏部報道,然後去戶部就職。同時到的還有不少官員們的賀禮,也有人親自上門來道賀的,被秦小樓稱病推謝,連大門都沒進得去。
趙平桢自然是不可能跟着他調職回京的,平城那邊他丢下爛攤子就跑了,每天都千裏寄來一堆公務要他審批。他好說歹說費了半天功夫才總算從趙南柯手裏要來兩個月留在京城的假期。
誰料趙平桢在臨安的第一個月裏每天除了上朝的時候,私底下見到秦小樓的時間簡直屈指可數,邀約三番兩次遭到拒絕。秦小樓倒不是有意躲着趙平桢,只不過是陪着秦程雪,秦程雪不想讓他去他便不去。
到了後來趙平桢難免有點火大,找了個日子在秦小樓從辦完工從戶部回府的路上把他攔了下來。他不由分說鑽進秦小樓的轎子,命轎夫們放下轎子離開,于是轎子被停在大路中央,被周圍好事的百姓們圍了一圈,卻又都不敢靠近,叽叽喳喳地對着轎子指指點點。
一片簾子把趙平桢和秦小樓與周遭喧嚣的世界隔絕開,任外面如何嘈雜,對趙平桢全無損害。他捏着秦小樓的下巴冷冷道:“我以為你是聰明人。”
秦小樓很平靜地看着他:“如果程雪能康複,我情願我不是甚麽聰明人。”
趙平桢對此無動于衷:“那是你自己選的。你當年選擇入士而不是和他去山林隐居,就該料到今日的結果。如今又來僞善地裝什麽好哥哥?”
秦小樓沉默了一會兒,竟是笑了:“是,我是僞善,程雪有此一劫也是我造的孽,業報卻還到了他身上。那又如何?我這二十幾年待他不好。他如今命不久矣,我惟願這兩三年裏令他過的順心些罷了。”
趙平桢捏着他下颌的手愈發用力了:“他順心,我不順心,你又當如何?”
秦小樓看着他不說話。
趙平桢哼了一聲,甩袖出轎,道:“我給你一天時間想明白!你便是順着他的心,閻王也不會因此多增他兩年陽壽;你若是不順着我的心,你這九年來的努力都将付水東流!我明日酉時在府裏等着你,你來或不來,便是你給我的答案。”說罷徑自揚長而去。
被趙平桢驅走的轎夫戰戰兢兢等了好一會兒才敢回到轎子旁,然而轎子裏的人并沒有如他們所預料的那樣發怒,只是平靜地問道:“還不走?”轎夫們這才恍然大悟,連忙起轎,在群衆們的指點聲中倉皇而去。
翌日酉時,瑞王府,秦小樓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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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平桢在院子裏擺了張桌子,桌上放着幾壇小酒和兩個杯子,倒是賞月飲酒的好風光。他見秦小樓翩然走近,絲毫不驚訝,仿佛早就料準了秦小樓一定回來。他慈眉善目地為秦小樓斟了一壺酒,全沒有前一日的咄咄逼人之态:“你來了。”
秦小樓應了一聲,接過他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趙平桢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在臨安也不過能再待上一個月罷了。過了這一個月,我回平城,你留在京城,山高水長的,我也管不到你。”
秦小樓原本還有些擔心趙平桢一怒之下會把他帶回平城,那就會令他萬分為難。其實早在金兵敗勢初顯之際趙平桢就已經開始在京城裏給秦小樓疏通關系,準備打完了仗就把秦小樓調回京城。就算沒有秦程雪的事秦小樓原本也是要回臨安做京官的,因為他的最終目的是王丞相。從軍出征一來是為國,二來也是為私。如果留在京中為官,升的慢,威信也不夠,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撼動王相的位置,而出征無疑是個建功立業快速的渠道。趙平桢為秦小樓做的事秦小樓心裏其實都知道,包括他一回京戶部侍郎就落馬,也是趙平桢早就安排好的,只不過提前施行計劃罷了。可秦小樓一直都裝作不知道。趙平桢為他做的超過了他的預想,于是他就開始裝傻。
秦小樓回敬了趙平桢一杯酒:“山再高,水再長,我與貞卿亦共戴一天一日一月,又怎麽逃得出你的手心?”
然而這時候誰都沒有注意到,兩人手裏的酒水各映了一輪圓月。所以這世界的日月天并不是只有一個的。
趙平桢呵呵笑道:“我怎不知,你何時在我手心裏?”
秦小樓為兩盞斟滿酒,輕輕一撞他的酒盞,半真半假地嘆息道:“從雪中攔轎那日起,我今生今世都已賠了。”
趙平桢手一晃,盞中酒水驟然灑了一半。他眸色猛地一沉,将杯盞丢到一旁,一把将秦小樓拉到自己懷裏。秦小樓措不及防,手裏的酒亦灑了一半。
趙平桢嘴唇一張一合,隐隐是要說什麽的樣子,卻過了很久也沒發出一個字的聲來。他捏緊了秦小樓的胳膊,極端痛苦又隐忍地說道:“秦小樓,明棟,你不要招我。”
秦小樓被他吓了一跳,只覺他手燙的厲害,隔着衣服幾乎要将自己的胳膊燙傷。他湊得這麽近了才發現趙平桢的臉紅得厲害,連眼睛都布滿了血絲,竟是一副醉态。原來在秦小樓到來之前,趙平桢已喝了不少酒了。
這是八九年來趙平桢在秦小樓面前最失态的一次,甚至幾年以後秦小樓遠離宦場獨居山林時想起這句話來,亦是趙平桢一生中對他說過的最隐忍卻又最顯露情緒的一句話。
“你不要招我……”
“不要招我……”
然而秦小樓卻只是漠然而疏離地看着他:“我不招你,我都聽你的。”
趙平桢長長地噴出一口帶着酒味的熱氣,将臉埋在秦小樓頸間,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不多久竟是睡着了。
秦小樓召來王府的下人一起将趙平桢擡回房裏,細致地打了熱水來為他擦幹淨身體,又為他在枕邊放了一味有解酒功效的熏香,以防他翌日醒來宿醉頭疼。體貼地做完這些,秦小樓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趙平桢身邊睡下,而是偷偷地去了後院的一間偏房。
曾紅蓮解了外衣,只着一件肚兜,手攬着燈燭正要吹熄,忽聽門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緊接着便見木門被人極緩的推開了。曾紅蓮只是詫異,倒不害怕。這畢竟是瑞王府,守備森嚴,還沒哪個賊人敢在半夜進王府搗亂。如果是什麽人有心害她,也不至見她房中燈還亮着還堂而皇之地進來。
等門打開到容人進來的寬度,秦小樓從門縫裏擠進來,曾紅蓮驚訝地捂住嘴,半晌才道:“秦大人,你怎麽來了?”
秦小樓輕手輕腳地阖上門,負手對她笑道:“下官貿然造訪,夫人勿怪。”
曾紅蓮只穿着肚兜卦褲,卻沒有絲毫羞赧,屈起一腿在床邊坐了,媚眼如絲地嗔道:“秦大人好大的膽子,半夜摸進奴婢的房裏,是想用說的,還是想用做的?”
秦小樓卻只是站在門邊:“下官來找夫人做一筆交易。”
曾紅蓮見他似乎無心于歡好之事,疑惑地皺了皺眉,換了個姿勢懶洋洋地靠住床頭:“什麽交易?”
秦小樓道:“夫人和王相的第三子王回溪的夫人是否往來密切?”
曾紅蓮雖詫異,卻誠實地點了點頭。平日裏京城這些王公貴族的夫人們也常常會聚在一起玩樂,趙平桢沒有正妻,而曾紅蓮作為一個妾室又極會狐假虎威,一來二去居然也混進了夫人們的圈子裏。王夫人和她都不是安分的女人,算是一丘之貉,故兩人關系更為親密,時常姐姐妹妹地叫。
秦小樓又問:“你和王回溪有露水情緣?”
曾紅蓮臉色微變,默了片刻才答:“有。”
秦小樓沉吟片刻,再問:“夫人能爬上王丞相的床麽?”
他這話問的直白又失禮,曾紅蓮臉色立時變得不大好看,哼了一聲,似笑非笑道:“那秦大人肯不肯讓奴婢爬上你的床呢?”
秦小樓道:“夫人願意做我的人麽?”
曾紅蓮一時摸不準他這話的意思,困惑地打量秦小樓。
秦小樓又道:“夫人若願意,随時離開王府,可走我秦府大門入內。”
曾紅蓮吓了一跳,着實沒想到秦小樓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自認魅力還沒大到可以讓秦小樓為她傾心的程度,甚至兩人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怎麽就突然提出這樣的事來?秦小樓先前提起王丞相,想來是要利用她做事罷。
曾紅蓮目光犀利地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秦大人倒是說說,奴婢憑什麽放着瑞王不要,卻要跟你走?”
秦小樓很平靜地說:“你跟着趙貞卿只是妾。你若跟我,我可以八擡大轎明媒正娶,讓你做妻。”
曾紅蓮眼中閃過一絲驚詫,但顯然不是很動心。
秦小樓笑道:“瑞王出征前,夫人曾懷過一個孩子,可惜卻流掉了。此事是否當真?”
曾紅蓮的瞳孔瞬間收縮,剎那間不甘、怨憤、心痛的情緒蜂湧而上,臉色變幻莫測。
趙平桢荒唐了這麽多年,算上露水情緣,經手過的女人怎麽也有幾十個,如今膝下卻一個子嗣也無。其實他并非從沒有過孩子,只是沒有為父的命罷了。七八年前他的某位妾室懷孕七月早産,最後因難産竟是母子雙雙殒命;六年前他曾有過一個兒子,卻在一歲時染病夭折;四年前他被任命河南兵馬大元帥的同時曾紅蓮也得了孕,結果沒幾個月因摔了一跤竟把孩子摔沒了。
——然而事實上,這一跤摔的有多蹊跷,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明白。也是從那時候起曾紅蓮才明白,就算眼下跟着趙平桢再怎麽得寵,她也是沒有未來的。
皇帝肯放手讓趙平桢去幹,其中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原因就是趙平桢沒有子嗣。沒有子嗣,就不會起二心,因為功績總是要給後人繼承的,就算功高蓋主也只能是個臣子。後來趙平桢問皇帝要秦小樓,皇帝肯給,有一個原因也是因為趙平桢用此來大做文章,說他對秦小樓是真心,暗示皇帝秦小樓能牽制他不娶妻生子。
趙平桢自己對于這點再清楚不過,所以他本身就較少寵幸女子,偶爾寵幸也是算着日子有所保留的。他可以給那些人許多的金銀財寶,甚至縱容她們逞威作福,但偏偏在這方面極其吝啬。曾紅蓮好容易得了個漏網之魚,本以為自己是真要攀上枝頭做鳳凰了,末了才知道一切都是黃粱一夢。
秦小樓看着曾紅蓮的臉色,心裏已是十拿九穩,自信地笑道:“我還可以給夫人一個孩子……甚至,只要是夫人生的,不管怎樣,他都姓秦。”
曾紅蓮的眼神徹底茫然了。
母憑子貴,沒有孩子的女人縱使眼下作威作福,将來年老色衰不得寵了又該如何?而若嫁給秦小樓,且不說是走大門進府的正妻,而且秦小樓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再納其他女人的。她是秦府唯一的主母,她的孩子就是秦家唯一的骨血。
曾紅蓮恍惚中聽到自己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