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趙平桢開始頻繁地做噩夢。他開始夢見那些已經離開他生活很遠了的人們,當初不服他強權而上吊自盡的女子、憤怒地撞死在他門外的父親、楊瑩嬅、楊天、吳袆……這些人都成了厲鬼,在夢中糾纏他,向他索命。他在夢裏憤怒地喊着:你們都是活該!活該!是你們自尋死路,與我何幹?我從未想過要你們的性命!……但是那些都沒有用,那些人一夜又一夜的纏着他。

他前半輩子沒有為楊瑩嬅惋惜過,可是在夢裏,他驚見當年宮殿拐角處那個躲在柱子後面羞澀地看着他笑的少女,突然心痛的無以複加。他想,如果能回到過去,也許他會對那些人再好一點。那些無論真假曾為他争風吃醋的人,他的瑩嬅表妹,他的父皇,還有……孟金陵,都是愛過他的人,只是那時他不知愛為何物,不懂珍惜,故而統統報以薄情寡義。

那些他負過的人或許生前都不曾對他說過一個恨字,可是在夢裏卻都滿臉是血的揮舞着刀劍要向他複仇。他以為他的心是硬的,無論做了多少虧心事,從來不會感到愧疚。然而他的愧疚卻在這一年,他二十九歲時,覺醒了。正因為來的是那樣突兀那樣遲,所以便格外的洶湧。

趙平桢離京一年後,有一日坐在銅鏡前看着婢女為她梳妝,突然覺得他看起來似乎和往常有什麽不同。他湊到鏡子前細看,把自己的頭發一把把撩起來細看,才發現一年的時間裏他竟長出了那麽多的白發。

他從來沒有應對過這種情感,因為他的一生都在逃避情感,如今躲不開了,他發洩的方法就是打仗。打仗,殺更多的人,看着那些倒在他馬蹄下血流成河的金人,他有時會錯以為自己贖罪了,為那些人報仇了。然後回去繼續被噩夢糾纏。

京城裏趙南柯連發了三道金牌讓他停手,金人的使者三個月就往臨安跑了兩趟,他們已經快要被他逼成困獸了。戶部能調動的銀子也快要被他抽幹了,兵部的老頭們愁得天天嘆氣。沒有了吳袆,他才知道那個家夥的确不是可有可無的,很多仗打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以至于連穆國的百姓們談起瑞王趙平桢都是聞之色變。

趙平桢也許是成為英雄了。可惜是個衆叛親離的英雄。

有時候他也會想,自己究竟是怎麽從一個坐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他銘心自問自己是否熱愛戰争,答案是否定的,他也會懷念二十歲以前的生活,每天混吃混喝為非作歹,活的像坨長蛆的爛肉,但好在沒心沒肺,至少自認為自己不可一世。

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開始做噩夢,大概是離開秦小樓以後。于是他開始會把秦小樓佩戴過的香囊每日攜帶,會把秦小樓的畫像挂在主卧牆壁的最中間,會把秦小樓穿過的衣服放在枕下,甚至新建的學堂的藏兵典的閣樓也被他命名為明棟閣。旁人私下裏都議論他是個情聖,他心裏卻想,那些人都不懂我。

那些人不懂他,不明白他抱着秦小樓睡過的枕頭能枯坐一天僅是因為無聊;那些人不懂他,不明白他不斷地描繪秦小樓的畫像是為了練筆;那些人不懂他,不明白他總是想秦小樓想到失眠是因為十年來的習慣……那些人都不懂他,他也不懂他自己。

他開始每個月給秦小樓寫一封信,有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寫什麽又能寫什麽,寫點邊境的戰事,告訴他汴京已經被金人拱手送還,告訴他汴京裏的新皇宮開始修建了,叮囑他在戶部為自己多疏通,能撥多少銀子就撥多少過來,百姓那裏多抽一點也無所謂。

很多時候,他寫完了信就會忘記自己都寫了些什麽。因為那些事實則與他自己無關,與秦小樓也無關,與他們倆之間的事更是毫無關聯。直到某一日趙平桢喝醉了酒,寫了一首相思的詩,又在下面寫滿了“明棟”二字,當晚趁還醉着就讓人寄出去了,第二天之後他就沒再提過這件事,也許連他自己也不記得自己酒後究竟做了些什麽。

秦小樓一封趙平桢的信也沒看,但他卻始終關注着趙平桢的情況,除了在朝堂裏打聽,還特意寫信向平城裏的官員詢問。同樣的,趙平桢沒有收到秦小樓的信,卻也始終在打聽秦小樓的狀況。

秦小樓立功了;秦小樓加官進爵了;秦小樓的弟弟死了;秦小樓扳倒了某位官員;秦小樓生辰,朝中多位大員到賀……

自從得知秦程雪病殁的消息後,趙平桢噩夢中的讨債鬼又多了一個。雖然有時候他真心感到抑郁,因為他認為秦程雪的死自己并不需要負任何責任。

直到他離京兩年半後,從臨安來了一封信,這封信他看過之後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整整兩天沒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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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丞相終于倒了。

秦小樓告他私通金人,賣國求榮。朝上另有好幾個與王丞相交好的人出來作證說私下裏聽過王丞相貶低當今聖上,說與金人對戰是再愚蠢不過的決定,大穆那種虛弱的兵力根本不是金人的對手。

這個案子聽起來多麽可笑,一個在穆朝做了二十年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居然還需要賣國求榮。趙南柯看到秦小樓遞上來的狀子,看秦小樓的眼神都變了。但是案子還是要查的,查出來以後的結果令所有人都震驚了。

無數鐵證指明王丞相和金人的确有不可告人的聯系。丞相府裏搜出來幾件金人的服飾;相府密道裏供着金太祖的畫像;丞相枕頭底下搜出完顏昭蓋過大戳親筆寫的信,信上口口聲聲稱王相為尊人;甚至官兵們突襲搜查的時候還從相府大院裏找到一個正坐在院子裏喝茶的金使,這個金使經過參加過戰役的老将辨認,絕對是完顏昭至親的親信!這個金使被刑部的人帶離相府前還在用女真語嚷嚷:你們不能抓我,不然王尊人一定會要你們丢掉頂戴花翎!

如果說這些還不夠,那麽這個金使被抓以後完顏昭立刻派人來京求情,願用二百兩黃金贖回此人,也許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案子還沒定下的時候,京城裏說王相是金主親戚的流言已經鬧的沸沸揚揚了。秦小樓只是起了這個頭,緊接着後續的事宜有不少人主動替他接過擔子,一時間向刑部提交證供的家夥多如牛虻,真真假假的,甚至連覺得王家父子長得不像漢人像女真人都成了告發的罪證。

牆倒衆人推,痛打落水狗。其後的一段時間裏告王丞相徇私舞弊、貪污受賄的狀子不決于堂,很多事件經過查證後的确屬實,以至于無論他到底是不是漢奸,那些罪狀加起來也足夠砍他幾十次腦袋了。

說起來其實王丞相的确很冤。他為官幾十年來虧心事的确沒少幹,但幹的也不算多,朝廷裏哪個高官真的是清清白白的?說他貪污,他貪的絕對沒戶部那幾個蛀蟲多;說他徇私,他三個兒子的品級加起來沒有副丞相兩個兒子加起來的多;說他媚上,這年頭哪個官員不讨好皇帝?至于說他通敵賣國,王丞相真是笑都要笑死了。可是那些證據究竟是怎麽回事,誰偷偷溜進他家密道挂的畫像,誰在他枕頭底下塞的信封,誰把那個金使放進門的,他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當年秦小樓在朝堂上提出改革,其中一條就是免除不殺士大夫這不成文的規矩。皇帝雖然說是準了,不過這麽多年來還沒哪個倒黴的家夥撞過這刀口。王丞相倒成了第一個。

趙南柯其實是不舍得殺王丞相的。但是當他看到勢難回天之後,命三司會審早早結束,判了一個抄家夷三族,通敵的案子考慮到影響太惡劣,明面上不準再查,對全臨安實行封口政策,誰都不許再提這事。

相府被封、王家锒铛入獄的當天晚上,顧肖峻闖進秦府大院,在雨夜裏把秦小樓拖出了房間。

這個大儒是生平第一次拿起劍,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握劍,手抖若篩糠,劍尖指着秦小樓的咽喉,顫聲質問他:“秦小樓,你怎麽會有這麽惡毒的心?!”

秦小樓穿着青衫站在茫茫細雨中,清麗的像是九天下凡的仙子,笑容卻是不折不扣的魔。他說:“顧大人,我問過皇上,你姓顧不姓王,不會被你舅舅牽連,還能做你的大學士。”

顧肖峻手裏的劍又逼近了他一分:“舅舅害了你父親一人,你要報仇,若是沖着他一人去,我不敢有半分怨言。王府上下幾十口人,他們欠了你什麽?!你憑什麽這麽狠毒?!”

秦小樓笑盈盈地嘆了口氣:“顧大人。你若要聽實話,我就告訴你實話。從我最初選擇這條路,我的确是為了報仇。然而很多年以前,我早已不是為了報仇,早已忘了仇恨。”

顧肖峻手抖得更厲害了:“那是為什麽?”

秦小樓道:“為了我沒有回頭路。顧大人,你有沒有試過這種感覺?你在岔路口選了一條路走,走到一半的時候,發現自己走了遠路,甚至是錯路。可是不能回頭,走下去是已不是為了那個目的地,而是為了你先前走過的路。不管那條路的盡頭是什麽,既然選了,就要去看一看。”

顧肖峻兩手一起握住劍,恨不得立刻一刀劈下去!

秦小樓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劍身,往自己拉近一點,左手點着自己心口,悠悠嘆息道:“冤冤相報何時了。顧大人,你且往這裏捅,免得一劍刺不死,我痛苦,你也痛苦。”

秦小樓和顧肖峻開始了角力。稀奇的是,顧肖峻抓着劍柄把劍往外拔,秦小樓握着劍身,拿劍往自己身上捅。争鬥的最後結果是顧肖峻松手棄了劍,大笑大哭着跑出了秦府。

秦小樓看着自己滿手的鮮血,看着顧肖峻癫狂的背影,笑着搖頭:“顧肖峻啊顧肖峻……”然而到底是怎麽樣,他卻沒有再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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