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王丞相倒臺以後,上秦府讨債的人幾乎踏破了秦府的門檻。

曾紅蓮自拟休書一封,空手出了瑞王府的偏門,走進秦府大門,要秦小樓兌現承諾。秦小樓笑眯眯地撥給她一百兩銀票:“夫人自己去挑鳳冠霞披,喜歡什麽樣的就買什麽樣的。噢,對了,記得帶上我秦家的兒子一起過門。”

完顏昭的使者上門說君主已經按照秦小樓的計劃全部配合了,要求秦小樓兌現承諾,秦小樓笑眯眯地把剩餘的賬冊也交給他們:“不急,不急,請貴主給我兩個月的時間,我一定遵守承諾。”

朝堂裏那些幫忙扳倒王丞相的官員來找秦小樓,秦小樓熱情好客地一一接待,光明正大地拉幫結派。

與此同時在金國,完顏昭的親信問完顏昭秦小樓會不會背信棄義,完顏昭摸着那些記滿趙平桢罪狀的賬冊,将信将疑地說:“應該不會吧?他連他老情人都賣了,他自己的把柄也握在我們手裏,怎麽背信棄義?除非他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隐姓埋名地躲起來,還要不被他們的皇帝抓到……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王丞相行刑的那天,臨安的東市在辦白事,臨安的西市卻辦起紅事來——秦小樓用八擡大轎,把瑞王府的棄婦曾紅蓮娶進門了!

臨安府的百姓們左耳是凄凄涼涼的哭喊聲,右耳是喇叭唢吶的喜樂聲,真真是左右為難,不曉得究竟該去哪邊看熱鬧。

外面的人在鬧,秦小樓卻穿着缟素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後院的一間做靈堂用的屋子裏。這間靈堂供着秦程雪的牌位,牌位後的牆上懸挂着一副未盡之畫,畫上的人卻是秦小樓。——這一天,也是秦程雪的忌日。

自從秦程雪走後,秦小樓比往常更愛笑了,時時刻刻臉上都挂着笑,甚至常常笑得停不下來。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麽。

這一回他還是笑着走上去把秦程雪的牌匾抱進懷裏,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弟弟的名字,喃喃道:“程雪,我說過讓你等我兩年,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嗎?”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喜娘高高興興的吆喝聲。

當天晚上新婦在洞房裏被新郎官灌醉了,趴手趴腳全無形象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新郎官趴在她肚子上聽了一會兒,可惜懷胎只有一個月,什麽都聽不出來。

秦小樓悠悠嘆了口氣,小聲道:“紅蓮,我沒時間了。若是個女兒,你給她找個好夫婿,也能有個善終。若是兒子,便成全了你的心願。我答應你的,算是守諾了。但願……只求這孩子不是姓王的。便是姓王……罷了,那也都罷了。”

曾紅蓮突然一個激靈,醒了。她猛地坐起來,雙眼通紅地抓着秦小樓的胳膊,高聲道:“秦明棟!你不能毀約!你要八擡大轎娶我過門,光明正大做你的秦夫人!”

秦小樓笑着拍拍她的臉:“是,八擡大轎,你已經過門了。”

曾紅蓮打了個酒嗝,氣勢弱了點,迷迷瞪瞪地喃喃道:“你要……信守承諾……我手裏是有你的把柄的……除非你不想當這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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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樓還是笑:“是,你有把柄,每個人手裏都有我的把柄。”

曾紅蓮總算放心了,一頭栽下去繼續呼呼大睡。

秦小樓彎下腰,溫柔地替她将鬓發撩到耳後:“你們每個人都有我的把柄。有的要我賣身,有的要我賣國。如果我不守承諾,又能怎樣呢?人心中有欲念才會被人要挾,而我在這世上最後一件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他站起身,腦海裏突然閃過趙平桢的臉。然而他只是甩甩頭,把那音容笑貌統統甩出去,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新房。

兩個月後,有人往刑部投交了一份匿名訴狀,說秦小樓利用職權搜刮民脂民膏,貪污受賄,金額巨大,要求徹查嚴辦。

戶部是六部裏肥的流油的好地方,戶部出來的官沒兩個不貪的。這些事都是不成文的規矩,皇帝知道,朝廷裏的官員都知道。然而又能怎麽辦?要查要辦勢必要傷筋動骨,沒到非辦不可的那一天,沒有想出萬全之策,就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所以趙南柯接過狀子的時候先是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打開看了一眼,在看到金額數時卻砰一下從龍椅上跳了起來。——那個數字,簡直夠派北疆軍隊兩年的軍饷了!

等刑部的人趕到秦府的時候,秦小樓已經畏罪自殺了。整個靈堂被燒得只剩下一堆灰燼,從灰燼裏翻出一具屍骨和兩塊秦小樓親手刻的牌匾,一塊上刻的名字是秦程雪,另一塊——是秦小樓自己。

刑部的人排查完戶部的賬冊,虧空的數額和匿名狀上寫的一模一樣。然而他們翻遍秦府,幾乎掘地三尺,沒有找出一錠金子來。

三天後,一個樵民裝扮的青年騎着毛驢在城郊的小道上走,卻發現不遠處有一背着弓箭的男子牽了匹馬,擋住了小道的路。待那男子轉過身來,青年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那是一個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瑞王趙平桢。

兩年多的時間不見,趙平桢看起來比從前蒼老了很多。當年離京的時候他還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如今頭發已是半白,面容略顯滄桑,昔日的傲氣遺失殆盡。

趙平桢道:“你這兩年多來每個月能暗中給我送來這麽多銀錢,我就已經懷疑你日後的打算。”

趙平桢又道:“秦明棟,王丞相死的那天,你迎娶曾紅蓮的那天,我就回來了。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也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麽。”

趙平桢還道:“金蟬脫殼。你這一計使得不錯。”

秦小樓很平靜地問他:“你認得出我?”他的臉上帶着上一回從韓诩之那裏讨來的人皮面具,如今便是他自己站在鏡子前也不見得認得出自己了。

趙平桢低頭微微一哂:“如果我說,你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你,你信是不信?”

秦小樓道:“不信。”

趙平桢聳肩:“好吧。既然我知道你要做什麽,我早就派人監視你了。你混出城門時我尾随在你身後,然後到這裏來截你。”

秦小樓看了眼他背上的弓箭,道:“殿下截我做什麽?要帶我回去認罪伏法?”

趙平桢默默地看着他不說話。

秦小樓又笑了:“殿下不必如此嚴肅,我不過說笑罷了。殿下若是那樣的人,十年來我有一百顆腦袋也不夠砍。”他跳下毛驢,走到趙平桢面前,接過他手裏的馬缰:“殿下這是為我送馬來了。”

趙平桢果真将手裏的馬缰遞給他,道:“算是你跟了我十年的回禮罷。”

那馬是西域來的高頭大馬,秦小樓在京中呆的久了,也有一陣時日沒有騎過馬了。為了翻身上這馬,他還費了一番功夫。

趙平桢看着他狼狽地上馬的姿勢,也不幫把手,反而退後了一步,問他:“你打算去哪裏?”

秦小樓道:“去到哪裏算哪裏罷。”

趙平桢知道,他沒有說實話。在問出這話之前,趙平桢就已知道秦小樓不會說實話。他道:“你不想再見到我。”

秦小樓承認的很是大方:“是啊。”

趙平桢輕笑了一聲,卻不知是個什麽意思。從頭到尾,秦小樓沒有問過他,為什麽要背着弓箭來這裏。

秦小樓上了馬,低頭看了趙平桢一眼,似乎在醞釀最後的告別詞。然後他聽到趙平桢問他:“秦小樓,你心裏可曾有過我?”

秦小樓一怔。他從來沒有見過趙平桢這樣柔和的表情,以至于他有點懷疑眼前這個人究竟是不是趙平桢本人。他有一剎那的茫然,旋即笑了起來:“那麽,貞卿心裏可曾有過我?”

趙平桢深深地看了他良久,側身給他讓了條道,輕聲道:“在我後悔之前,走吧。”

秦小樓縱馬跑出十數米,忽又勒馬停了下來,回頭高聲喚道:“趙貞卿!”

趙平桢還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

秦小樓在那一刻只覺胸口氣血翻湧,有什麽呼之欲出,卻被他生生壓了下去。他用力地喊道:“趙貞卿!後會無期!”

趙平桢不可抑制地向他邁出一步,秦小樓卻毫不留戀地轉身策馬而去,只給他留下一片塵土。

趙平桢看着他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視野裏,摸了摸身後的長弓,輕聲道:“你以為你又是一個孟金陵嗎?我不過,借着打獵的由頭出來截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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