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末章
趙平桢很快就垮了。
他在回平城的路上病了,病來如山倒,三天以後他要起身都很難了。當地的官員為他找來最好的大夫,藥服了一劑又一劑,紮了一針又一針。最好的大夫最好的醫術最好的藥,趙平桢卻恢複的比旁人更慢,大概十幾天以後才又有了點精神。但這一場病掏空了他的身體,半個多月人就消瘦了一大圈。
趙平桢一輩子也沒有這麽狼狽過。他始終是淩駕于別人之上的,即使是皇帝的命令他也撿着愛聽的聽,下面的人觸犯了他,他想要誰的命就要誰的命,覺得有趣兒的就留下來逗自己開心使。
他見過很多有趣的人,也經歷過很多無趣的事。然而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趙平桢的嘴裏不再有“有趣兒”了,他一直在說“無趣”。桃花開了是無趣的,新鮮的蓮子是無趣的,美人的歌舞也是無趣的……就連想念秦小樓,也是那樣的無趣。
病的最厲害的時候,趙平桢恍恍惚惚想起一件很久遠的事來。那是他成年之後與秦小樓的第一次會面,他帶着朱立明假扮成神醫去秦府給秦程雪治腿疾,秦程雪能下床之後,秦小樓允諾會答應趙平桢的三個條件作為報酬。當時趙平桢用去了兩個,說好還欠着一個,日後想起來再告訴他。雖然這些年秦小樓為趙平桢辦了不少事,但那第三個條件趙平桢始終沒有提過,也是因為漫不經心便忘卻了。但忘了,不代表承諾失效。
趙平桢想,如果下次還能再見到秦小樓,就用這第三個條件讓他陪自己一輩子吧。反正已經十年了,那種習慣是深入骨髓的,即使分別兩年,他每天早上醒來還會習慣性地摸摸身邊的位置,想把那個人抱進懷裏。要他擯棄這種習慣重新來過,就像是把骨髓生生抽走,實在是太痛了。
趙平桢回到平城以後,就徹底甩手不管事了。因為這些年他時常會任性地撂挑子,偷偷摸摸潛出去一兩個月是常事,而且他又足夠信任他的手下們,所以如今項雲龍已經能挑起大梁了,諸位将軍離了這位主帥照樣能該幹什麽幹什麽,也不怕下了錯誤的決斷會怎樣,因為無論做了什麽錯事,只要趙平桢認為他是無心之過或是形勢所迫,那麽所有的責任趙平桢都會自己一肩扛下。
所以這一次趙平桢把自己關進屋子裏不出來,沒有任何人有異議,大事小事能決斷的就自己決斷,決斷不了的也要自己決斷。
等秦小樓已死的消息傳到金國,完顏昭跳腳了。
他是怎麽也想不通,秦小樓為什麽要這麽做。他相信秦小樓沒有死,只是金蟬脫殼了,可是那又怎麽樣?他不可能去翻穆國的土地找人,而且就算找到了也沒用了,秦小樓“死”過這一回,他身上所有的價值都已經沒有了。他想秦小樓是有把柄握在自己手裏的,那些把柄足以要秦小樓身敗名裂,可是現在秦小樓自己就讓自己身敗名裂了,那把柄也就不成為把柄了。
他手裏還有的就是那些足以讓趙平桢斷子絕孫的罪證了。趙平桢沒有子沒有孫,但如果能要了趙平桢的性命,也算為金國除去一心頭大患。所以完顏昭幾乎是沒有遲疑的,命人偷偷把那些東西送往臨安。
這天趙平桢同時收到了兩個包裹。一件來自平城,是趙平桢寄來的,另有一件是匿名人士投到刑部的,因為事關重大,刑部又呈給他親自處理。
趙南柯有點苦惱地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決定還是先處理刑部的案子。
他将包裹拆開,裏面赫然是幾本冊子和一些摁着血手印的禦狀。先看禦狀,是平城一些官員狀告趙平桢擅離職守、胡作非為、欺下瞞上等罪狀,一字一句都是血淚,說他是如何縱容吳袆等人為禍鄉間,說他是如何瞞着京城私增苛捐雜稅,弄得北方的百姓民不聊生,一百斤的收成竟要交要交九十斤的稅。而且趙平桢恢複屯田制,不光去開荒田,還搶農民的好田。現在北方三城的男子不是南下逃難了就全部參軍去了!一個城簡直找不出一個平頭老百姓!
趙南柯看的直皺眉,每多看一個字頭就多疼一分。他是知道自己這位胞弟橫,但還不知道他已經橫到了這個程度,因為趙平桢的确在短時間內就把北方的戰事生生扭轉過來了所以他也一直都縱貫着。可看看這些禦狀,說趙平桢目無王法都是輕了,簡直是連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裏。
趙南柯想,趙平桢的作為就像是為人治胃病,他的做法就是一刀把胃給切了,胃上的毛病立刻就不存在了,也許順便把心啊肝啊都給傷着了。可自己身為一國之君,卻只能小火慢炖地熬藥,就算治不好這胃病,也不能把肝腸都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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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又去翻那些賬冊。
他翻到第五頁,突然唰的把賬本阖上了,捂着心口往龍椅上倒:太刺激了,實在太刺激了!秦小樓不愧是趙平桢一手帶出來的,什麽熊心豹子膽,根本是刨了玉皇大帝的膽和如來佛祖的心當下酒菜吃,這種事情他們居然也能幹得出來!
趙南柯兀自喘了半柱香的時間才緩過神來,手還在抖,腦子裏一片漿糊,根本沒想到怎麽處置趙平桢——如果認真按照律法來辦,別說自己這個胞兄給他賠命都不夠,整個姓趙的皇族全部陪他掉腦袋都不夠!
最後,趙南柯決定先看看趙平桢給他寄來了什麽東西,是否能安撫他一顆受傷的心靈。
拆開包裹後,趙南柯在金銮殿裏癡癡地望着那堆東西坐了一個時辰。
——兵符、令牌、将軍印、王印、戰袍……還有趙南柯小時候送給趙平桢的一枚玉佩……
以及一封信,信裏寫着:原諒臣弟的最後一次恣意妄為。只當臣弟已死。勿念。勿挂。
……
趙平桢走了。準确地說他是逃走的,不是因為被秦小樓偷走的那些賬冊,不是因為下級官員對他的不滿,不是因為趙南柯的責怪。是因為他自己的心。
兩年多來無間斷的噩夢,所有被他害死的人都要他償命,所有因他而不幸的人都詛咒他不幸。除了那些眼熟的人,還有很多陌生人也闖入他的夢境,說要為自己那些當兵而戰死沙場的親人報仇,說要他擔負這生靈塗炭的責任。
從一開始的惶恐到後來的麻木。趙平桢從前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後來他對此可有可無。他想:一将功成萬骨枯,歷來都是如此,為什麽你們偏偏不肯放過我?還是我自己不能放過自己?
午夜夢回,他聽到梵語在召喚他,一道金印将那些惡靈全部打散。
趙平桢消失以後,平城有不少留言說他是因秦小樓過于哀傷,故遁出紅塵尋找愛人去了。實則遁出紅塵是真,尋找愛人是假。——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找秦小樓,況且茫茫天地間,又要去何處找尋?
一年後。
平涼山上有一座破廟大和寺,又破又小不說,山路還不好走,因為傳說中佛祖東游時曾在平涼山一帶落腳,所以廟裏還算有些香火,但也不盛,供廟裏和尚度日只是勉強,大抵時候還要靠和尚們下山化緣。但好在平涼山得天地靈氣,山上環境清悠宜人,是打坐念禪的好地方。
這天平涼山腳下來了個化緣的游僧,進了驿道旁的一間小茶館,念了兩句禪語,請茶館小二賞個饅頭充饑。
茶館小二放下手裏的活打量他一陣,不光給了他饅頭,還給了他一小碟花生過饅頭吃。
小二說:“和尚是游僧?以前沒見過你,不是平涼山上那座大和寺來的吧?”
和尚只是笑:“正是游僧。”
小二道:“游僧的日子過得多辛苦,天為被地為床,風餐露宿的,和尚為什麽不找個小廟安定下來?”
和尚道:“尚在尋覓。”
小二笑道:“你不如上平涼山去看看。那裏下來的和尚各個都靈氣十足的,聽說山上風水好,他們都要修煉成活佛了。”
和尚笑:“多謝。”
這和尚正是昔日的瑞王趙平桢。如今的趙平桢,縱是趙南柯站在他面前,一時半會兒恐怕也認不出:昔日光潔的像是抹了蜜似的肌膚上常常沾着塵土懶得洗,一身半舊的袈裟,慈眉善目,給人的感覺是十分和氣的。趙平桢從出生起身上就帶着貴氣,往那人堆裏一站,在哪都是顯眼,連真龍天子和他站在一塊氣勢上也要被他壓下去一頭,令人不敢逼視。然而如今的他是不引人注意的,瞧見了再多瞧兩眼也不打緊,看多了還會覺得這和尚很是耐看。
和尚吃完了饅頭,又為茶館小二誦了幾句經,悠悠哉走了。
四海五湖皆逆旅,千岩萬壑正秋風。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心境一旦平了,時光已是流水,再不必匆匆而來匆匆而走。這樣有趣兒,很有趣兒。
和尚當天中午就出發爬上了平涼山,一路賞花觀樹、吟詩悟禪,百來米高的山路爬了整整一下午。
等他好容易爬到大和寺的廟門口,還不急着進去,在寺門外站了一炷香的時間,直把這裏的一花一草一樹木都看遍了,悠悠道:“自笑客行久,我行定幾時?若是姻緣至,攀取眼前枝。”
一首詩吟罷,老舊的寺門被人從裏面拉開,在刺耳的吱呀聲中,一個年輕的捧着缽的和尚出現在他眼前。
四目相對時,正是恍如初見。
別後空愁我,相思一水遙。巴山楚水南洋州,何苦揀盡寒枝不肯栖?
何苦揀盡寒枝不肯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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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全文……真的完了……
本來這篇文是打算寫七萬字左右的,寫到韓诩之死故事就結束,最後趙平桢抱着垂死的秦小樓問他有沒有喜歡過自己,秦小樓反問他那你呢,趙平桢不回答,然後秦小樓就死了。寫到一半我自己寫的停不下來了也舍不得了,可是最初因為我都是想着反正這家夥最後要死的所以下狠手讓趙平桢造孽,然後這兩個人的性格設定也是從頭就決定了不可能有完美的HE,于是這個結局已經算是很完滿了把(抹淚)
感謝所有追文的讀者,我這麽慢的速度大家還不抛棄不放棄(作者被打飛),小生真的很感動。給大家鞠躬!我愛你們—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