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番外之采藥(一)
平涼山附近有一處海拔較高的山林,山林裏有一個守林人,名叫曾沛林。曾沛林今年業已六十五歲,有四十五個年頭是陪着這片山林度過的,他終身未娶,但這林子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是他的妻妾,所以他的妻妾比皇帝還要多。
這山林對于官府來說是前朝遺留下來的令人頭疼的問題,因為它不屬于官方財産,而是屬于地方大族的私産。為了要收回山林這塊肥肉,官府不知道動了多少腦筋,因為這裏面涉及了太多複雜的權勢背景,拖了足足一百多年都沒有解決。曾經有一任縣令眼看着快要成功,卻被京裏下來的一紙調令弄得前功盡棄。
每過三年這林子的主人會領着大批工匠前來伐木開礦,那是曾沛林最熱鬧的一段日子。但他并不喜歡,因為這份熱鬧會帶走他不少心愛的妻妾。除了這份大熱鬧之外,山林裏也時不時會鬧出一些小熱鬧,譬如有小賊溜進林子裏偷采草藥。這個時候,曾沛林是看着情況管,有些人會被他毫不留情地用棍棒驅逐出去,有些人他則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有些人他甚至會……
“哎,小和尚,過來過來。這快過年了,老骨頭給你弄了點彩頭,就放在柴房裏。自己去拿。”曾沛林坐在林邊小屋前的躺椅上,一邊打蒲扇一邊沖遠遠走近的年輕和尚喊話。
這時節正是秋高氣爽,滿地紅黃落葉,像是一層厚厚的地毯,躺椅在地毯上咯吱咯吱的亂晃,端的閑适。
和尚也不拆穿他,走近後對他微笑:“施主新年好。”
曾沛林嘿嘿直樂:“哎,哎,小和尚新年好。”
和尚遞給他一本《妙法蓮華經》,自己往柴房裏走。曾沛林摸着經書笑出幾道褶子:“好東西啊,打發打發時間,馬上又是新的一年喽!”
不一會兒,和尚背着半簍藥材走出來:“多謝曾施主。”
曾沛林把《妙法蓮華經》放到一邊,笑呵呵地揮手:“哎,反正老骨頭閑着也是沒事。”
和尚背着藥材依着林緣走,時不時用手裏的竹竿撥開落葉,仔細尋找着自己想要的東西。曾沛林在後面跟着他,氣的鼻子都歪了:“喂,你出家人怎麽這麽不懂知足?老骨頭跑了半片林子給你采的羌活還不夠?”
和尚回過頭看他:“哦?半片林子?那哪半片還沒采?”
曾沛林讪讪道:“去西北方向看看,那裏野獸多,老骨頭沒去。”
和尚一轉身就往西北走,曾沛林不緊不慢地跟着他,絮絮叨叨地說着閑話:“唉,你每年都把羌活采光,主人家九月派人來采藥,獨獨少一味羌活,老骨頭真是不好交代啊。怎麽說?林子裏來了種專門吃羌活的猛獸?”
和尚的臉皮堪比城牆,渾不在意道:“曾施主不都糊弄過去了麽?”
曾沛林裝作痛心疾首地跺腳:“三年吶,老骨頭怎麽就跟你這個壞和尚認識三年了吶。”
Advertisement
過了一會兒,曾沛林有些低沉地說道:“小和尚,你今年多采一點,最好能把這林子裏的羌活都采光,別的,別的也都采走,哪種貴重你就采哪種,老骨頭幫你采!明年……明年可能就沒這機會了。”
和尚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出了什麽事?”
曾沛林苦笑:“聽說官府這次下了大本錢,這片林子明年二月份就要歸公了。”
和尚皺了下眉,若有所思地繼續往裏走。
曾沛林踩在落葉上一腳深一腳淺地跟着,輕聲自言自語:“老骨頭守了這山林一輩子……明年,明年這輩子就要到盡頭了……”
到了山林的西北邊,和尚把背上的僧棍拿下來握在手裏,明顯比先前緊張了很多:“施主,你跟緊我。”
曾沛林倒是不怕:“小和尚,顧着你自己就行。這裏的野獸哪個不是老骨頭看着長大的,他們不咬我。”
和尚道:“那你為什麽不來這裏采藥?”
曾沛林跳起來給他一個爆栗:“得寸進尺!老骨頭是不想打擾他們!”
不一會兒,從林子裏蹿出來一條毛發銀亮的野狼,和尚舉棍就要打,被曾沛林攔了下來:“別傷它!”
野狼沖過來,卻沒有立刻進攻,而是警惕地圍着兩人轉來轉去。曾沛林彎下腰要摸它的腦袋,被它避開了。曾沛林不死心地再伸手,這一次這頭銀狼沒有拒絕,被摸了兩下以後甚至坐下來乖乖地任人摸他的毛皮。
曾沛林笑得有些傷感:“十年前它還是只小狼崽子的時候我還救過他一命呢。”
和尚默默把長弓背回背後。現在他覺得自己應該用不到那件武器了。
兩人在山林西北方逛了兩個時辰,把羌活的根都刨光了。然後曾沛林把和尚送下山去。
路上,曾沛林問和尚:“你采了這麽多年藥,他關節就沒好點?”
和尚嘆氣:“幾年前傷的狠了——有人把他肩膀來回卸了幾十次,已經成習慣性脫臼了,現在他端個碗胳膊也能脫一次,然後自己裝回去。天氣稍微陰一些就疼的打滾。前幾天鬧梅雨,藥快用完了,所以我再來采點。其實這藥也治不好他的傷,就是能稍許讓他好受些。”
曾沛林跳起來拿蒲扇拍他腦袋:“藥沒用你每年來采啊?!得了便宜還賣乖,老骨頭三天才幫你集了半框!”
和尚靈活地跳來跳去躲避他的攻擊:“阿彌陀佛,施主稍安勿躁。”
曾沛林停下直哼哼。其實他還是很願意聽和尚說說那個“他”的事情的,和尚平時話不多,難得說兩句還噎死個人,也就說起“他”的時候才會滔滔不絕。
明空采完藥回到平涼山上的大和寺,天已經黑的差不多了。他跑到夥房,夥房早就熄火了,他只好饑腸辘辘的回到自己的僧房裏,意外地在桌上看到了一碗已經冷掉的齋面。
津津有味地吃完齋面,他把簍子裏的藥材全部倒出來,一堆一堆分好紮起來,取了兩袋熟稔地開始煎藥。
過了一會兒,房門被推開,另一個和尚走進來,看見明空正坐在爐子前扇扇子,微微蹙眉:“明空師弟,你又去采藥了?”
明空一手托着下巴,堪堪打了個哈欠:“是啊,明淨師兄。”
明淨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走進來關上門,嘆氣:“明空師弟,我并不需要這些藥……”
明空根本不看他,搭拉着眼皮盯着鍋爐升起的袅袅白煙:“明淨師兄,明淨師兄,明淨師兄。是你大半夜疼的大喊大叫吵我睡覺。藥你不想喝就算了。”他把扇子一丢,用鉗子弄滅了爐裏的火,解開衣襟翻身上床,說不管那藥就真的不管了。
明淨愣了一會兒,搖頭笑笑,坐下來看了會兒經書,又輕聲走到床邊看明空。明空其實頭一沾枕就睡着了,睡得很熟很安寧,不像很多年前那樣連睡覺都皺着眉頭,不緊緊抱着什麽東西就坐卧不安。
明淨看了一會兒,也吹熄燭火爬上了房間裏的另一張床。
子時,更深露重,明空被旁邊的呻吟聲吵醒,沒好氣地翻身坐起來,點燃燭火。他走到那個捂着肩膀呻吟的家夥的床邊,發現他滿頭冷汗,卻意外地沒有醒過來。
明空冷冷道:“別以為我當了和尚就沒脾氣的。”他很想一腳把那個掙紮在痛苦的夢境裏的家夥踹醒,但剛剛有所動作,卻聽得明淨在呻吟之中呼喚着某個人的名字。
“貞卿……貞卿……殿下……疼……”
明空一下就僵住了。
那種呓語更傾向于一種撒嬌的感覺,是充滿了依賴的。而很多年前還在紅塵之中的明空曾經無數次聽過這個人用這個語氣跟自己說話,但那時他都覺得是虛僞的。如今在夢中,總是假不了了。
明空嘆了口氣,在他床頭坐下,用溫熱的掌心替他捂住肩膀,輕輕摩挲。
“喂,聽說完顏洪藏死了,完顏昭殺了完顏恺,金國大亂。皇帝派項雲龍已經糾集十萬大軍向北進發了。”
明淨沒有回應他。
明空用手将他的肩膀搓的熱了,直到他停止呻吟也沒有放開。
他看着他側躺的瘦削的背影:“有的時候我會想……”停了很久,搖頭:“這樣已是再好不過。”
天快亮的時候,他重新躺下睡了。
第二天,明淨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放在床頭的一碗還冒着熱氣的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