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為你偷卷紙了
陳紀衡幾乎是立刻便下定了決心。他飛快地掃視四周,确定再沒有別人,把手伸向數學老師辦公桌下面的櫃子,翻騰兩下便找到了單元測試的卷紙。
陳紀衡抽出一張,匆匆掃一眼标題,迅速塞到衣服裏懷,把櫃門關好,起身走出老師辦公室。
走廊裏空無一人,操場上熱鬧的喧鬧聲像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遙遠得仿佛夢境。陳紀衡一直回到教室,在講桌上放下取來的物理試卷,順便把自己那張拿走。班裏三三兩兩還剩二十來個學生,有人問道:“哎,是物理試卷吧?”
“去取一下,把我的帶回來呗。”
陳紀衡一邊胡亂地應着一邊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裝作低頭看卷紙,其實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快要飛出來。
他閉了閉眼睛,暗自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簡直不可思議。可偷來的數學卷就藏在衣服裏,緊緊貼着胸口,帶着一種硬挺的質感。
陳紀衡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會做這種事情。這算還孫建軍一個人情,他想,我不願意欠別人;因為是數學我才偷的,他過了一會又想,換成別的學科才不會去偷,這是給那個讨人嫌的玩意一個教訓。
他暗地裏一個勁地找借口,把偷卷子這件事分辯得理所當然而又順理成章。可內心深處卻有個聲音不停地念叨,廢話,全他媽是廢話。陳紀衡你偷卷紙了,你就是個賊!
陳紀衡咬住下唇,周圍的說話聲明明響在耳邊,卻聽不真切,來來往往人影晃動,沒有人留意他的神态特別。大家該吃東西的吃東西,該寫作業的寫作業,該埋怨考得糟糕的一臉懊惱。
忽然有人碰了碰陳紀衡,他從恍惚中猛地一驚,一轉頭,見趙梓倩含笑問他:“哎,你多少分?”
“97。”陳紀衡的回答純粹出于本能。
“哦。”女孩子笑得溫柔,“我比你少三分,來,卷紙借我瞧瞧。”
他們兩個物理成績不相上下,發卷紙之後總要比一比也是習以為常。陳紀衡把卷紙推給她,他發現自己的手在輕輕地發抖。他連忙把手抽回來,架在兩腿中間。
趙梓倩根本沒看出陳紀衡有什麽不同,只顧着低頭查看兩人答案的不同,然後遺憾地嘆口氣。
陳紀衡的心定下來了,他發現所有人都只專注于自己的問題,誰會注意別人的異樣?緊張和慌亂漸漸淡去,浮上來的卻是一種異樣的興奮。尤其是一想到考題洩露後數學老師那張憤怒扭曲的臉,這種興奮就變得更加強烈,強烈得近乎于刺激。
他的雙手冰涼,手心發潮,但陳紀衡清楚地知道,這些絕對不是因為恐懼和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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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紀衡沒有急于把偷來的數學卷子從懷裏掏出來藏到書包裏,他冷靜地等着物理老師分析完卷紙,專心致志地做完另一張新的,鎮定自若地拎起書包,和同學們結伴回了家。
家裏有客人。
這個客人陳紀衡一家都熟悉得很,是陳父小時候的鄰居,叫羅成。當然這個羅成跟隋唐演義裏那個白馬王子一般俊秀的人物沒啥關系,而是陳父所在大工廠的保安科科長。
陳紀衡他們家這一大片全是同一家工廠的住宅區,占據了S城北面一大片地,俨然一個小社會的模樣。醫院、學校、工人俱樂部、幼兒園、職工食堂、浴室,樣樣俱全。所以陳紀衡和他的同學們全是鄰居,父母全是同事,不像在外面的世界裏,彼此上學時打個招呼,下學時各走各路。
這樣也好也不好,好的地方是玩伴很多,盡管這對陳紀衡和他妹妹陳馨來說沒什麽用,他們的休閑娛樂時光在父母的嚴格管教下少得可憐,似乎生命中只有學習和考試這兩樣,其餘的一律歸為玩物喪志;不好的地方就是一家人有點什麽事,不出一個下午,立刻全廠都能知道。誰家孩子學習不好啦,誰家老公打老婆啦,誰家婆婆跟兒媳吵架啦,誰家又養一條狗啦等等等等。因此父母對孩子的學業尤其看重,要不然大人們在一起除了工作媳婦,還能比什麽?
就是孩子,才讓羅成一籌莫展。他有兩個兒子,老大叫羅赫,老二叫羅橋,之間相差三歲。老二還好,學習成績一流,乖巧又懂事;老大就糟糕了,高中沒考上,念的技校,學電焊,也不好好學,成天抽煙喝酒泡妞,不務正業。不知怎麽把個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人家不依不饒地找上門來,女孩子母親哭得聲嘶力竭,偏偏女孩子一臉漠然,當着羅成的面還說自己是心甘情願,氣得她媽一個巴掌甩過去,差點昏倒。
羅成花了一大筆錢,好說歹說把女孩子一家人勸回去,心裏堵得太難受,過來跟陳父喝酒。
說來也奇怪,陳父知識分子出身,在廠子裏是赫赫有名的行業标兵,算的一手好賬目,都說眼瞅着是未來廠子總會計師的接班人,一般職工不放在眼裏,偏偏和羅成這個大老粗走得近,彼此還有些交情。
羅成跟陳父喝了點酒,絮絮叨叨說着生活中的不如意。他和媳婦前年離的婚,原因是他在廠子裏勾搭上一個小師妹,媳婦忍不了。離婚一個月後跟師妹辦了喜事,弄得風風光光,沒想到大兒子羅赫一點不給他爸面子,當着那麽多客人的面,上前把一杯啤酒全潑在了師妹的臉上。師妹又驚又氣,尖聲高叫,羅成狠狠踹了大兒子一腳,羅赫從地上爬起來,狠狠地指着自己父親的鼻子:“我沒給她倒一壺沸水毀了容,算是手下留情!”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一時傳為廠內笑談。
羅成垂頭喪氣,長籲短嘆:“大陳哪,你說我怎麽就沒你這份福氣呢?你瞧瞧,嫂子沒的說,你倆孩子也好,一個比一個争氣。你再瞧瞧我,唉——我這輩子……”
陳父耐心地聽着,時不時接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陳母微笑着在一旁勸酒,畢竟是高學歷的人,寬慰起人來一套一套的,聽得羅成心裏舒坦了些,見陳紀衡和陳馨一前一後進了家門,才發現時間太晚了,便起身告辭。
陳母和陳父送到門口,嘴裏說着:“和孩子好好談談,別擰着脾氣”等等。陳紀衡和陳馨跟在後面有禮貌地道別,難免讓羅成又叨咕一遍人家孩子就是聽話之類的牢騷。
好不容易送走了醉醺醺的羅成,陳母關上房門一轉身便變了臉,深深地皺着眉頭:“怎麽聊得這麽久,下班也不讓我消停。”她值了一天一宿的大夜班,一連做了七個手術,累透的人,情緒極差。
“好了好了,我來收拾,你去歇着。”陳父忙着拾掇,“誰知道他今天又發什麽瘋,再不耐煩也不能把人家趕出去啊。”
“總之,下回少往家裏帶,要喝出去喝。”陳母揉着眉心往卧室裏走,瞧見陳紀衡,“去,幫你爸斂碗筷,傻站着幹什麽?”
陳紀衡和陳馨悶聲不吭地和父親一起收拾一桌子杯盤狼藉,再打掃地面。陳父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了好一陣子,覺得把油污全弄幹淨了才算松口氣。有個嚴重潔癖的母親,弄得一家人在這方面神經兮兮,一切幹淨整潔得仿佛随時可以去做展覽。
兄妹兩個都是加緊的時候,即使回家了也不敢松懈。畢竟陳馨壓力小一些,學到十一點就去睡覺了。客廳裏只剩下獨守燈光的陳紀衡,他側耳凝神,周圍安靜得幾乎可以聽得到心跳,這才拿出懷裏早捂得發燙的卷紙。
這天陳紀衡睡得很晚,他把數學單元測試卷從頭到尾做了一遍,自認為正确率應該是百分之百。
孫建軍去偷考試卷紙,不是什麽心血來潮,也不是故意給老師找麻煩,事實上是,他打賭輸了。
羅成的二兒子羅橋參加區裏組織的航模興趣小組,他很聰明,又肯動腦筋,又肯刻苦,沒過多久,就成了老師眼中的寵兒,想推選他去參加市裏航模比賽。
航模這玩意在當時很先進了,孫建軍和羅赫他們從來沒接觸過。瞧見這麽個小飛機在天上飛來飛去也的确挺好玩。不過孫建軍沒太把小豆丁羅橋放在眼裏,挺懷疑地問道:“比賽你行嗎?”
說完孫建軍就後悔了,偷觑羅赫的臉色。誰都知道,羅赫生平最恨的是父親羅成;最尊敬的是母親,也就是羅成的前妻;可要論最疼愛的,絕對是自己的弟弟羅橋。羅赫學習不好,又愛打架鬥毆,是老師家長眼裏品質最差的學生,但對弟弟羅橋沒的說,一聽孫建軍這話就不樂意了,要不是羅橋在場,非給孫建軍一個脖拐子不可。就算沒給,臉色也十分不好看,瞪着眼睛:“我弟弟不行,那你行?你去給我比一個?!”
孫建軍讪讪地笑,沒敢吭聲。
羅橋并不着惱,舉着小飛機,眼裏閃着自信的光:“參加比賽試試看呗。”
“我弟弟肯定行,用不着多說。”羅赫對羅橋信心十足,斜睨着孫建軍,“這樣,我弟弟要是得了前三名,你去做一件事。”
“沒問題。”孫建軍拍着胸脯,又反問道,“要是沒得呢?”
“切。”羅赫嗤之以鼻,“怎麽可能。”
事實證明,羅赫對弟弟的愛護和信心絕非空穴來風,羅橋在市裏航模賽上得了個團體第一、個人第二的好成績。
于是,孫建軍去偷卷紙了,當然這事羅橋不知道。
哪成想出師不捷,摔了個灰頭土臉。大家撿笑話,孫建軍還嘴硬:“都怨那個陳紀衡,太搗亂,要不是他,我早就偷到手了。”推卸責任是孫建軍一貫的做派,同時還具備的品質是睜眼說瞎話。
這圈子的人誰不了解誰啊,大家都不信,一邊走一邊嘻嘻哈哈地取笑。
就在這時,羅赫陡然停住腳步,斂了笑容,回身喝道:“誰?出來!”
大家一齊詫異地回頭,陳紀衡慢慢從樹後走上前,只瞅着孫建軍:“我有事找你。”
“啊?”孫建軍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