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講義氣的孫建軍
羅赫的父親跟陳紀衡的父親關系要好,羅成沒離婚之前孩子們互相見面的次數很多,倆人年齡相仿,陳紀衡經常是羅成用來打擊羅赫的對象,所以羅赫對這個品學兼優的小子沒什麽好印象,後來去技校了又跟着母親,彼此也算沒了聯系。
沒想到孫建軍居然和陳紀衡有聯系。
這在羅赫眼裏,就好比貓頭鷹勾搭上了家養的鵝,別說合不了群,生活環境它就不一樣。
羅赫輕蔑地瞥了陳紀衡一眼,這種事情是很奇怪的,好學生瞧不起差學生固然說得過去,可差學生居然也瞧不上好學生。
羅赫痞痞地問:“你來幹什麽?”
陳紀衡沒理他,他只盯着孫建軍,他說:“我找你有事。”
孫建軍摸摸腦袋,這麽詭異的情況平生第一次遇到,不過陳紀衡在他心目中無論如何比不上羅赫,當下很嚣張地一揚頭:“什麽事,你說吧。”一副不耐煩的嘴臉。
陳紀衡深吸一口氣,道:“我要單獨跟你說。”
孫建軍剛要開口,羅赫插言道:“有什麽就這麽說。”他語氣冷硬,“我們幾個哥們之間,沒有藏着掖着的事。”
孫建軍連忙附和:“對,有事當面說。”
陳紀衡抿住唇,面色嚴肅下來,打量着對面的這個明顯把他排斥在外的小群體。一共五個人,除了孫建軍和羅赫,其餘的他都不認識。穿着最時髦的寬腿喇叭褲,頭發長到脖頸,略帶幾個彎,一看就是在理發店裏特意燙過。羅赫的頭發還染成黃色,用陳父的話來說就是不倫不類。他們自我感覺好得很,個個手臂抱胸,不懷好意地瞧着陳紀衡。
還有一個女孩子,頭發紅得仿佛發情的火雞,嘴唇抹得像塗了血,眼皮上紫紫綠綠,有剛被人揍了一拳的嫌疑。女孩子吃吃地笑,柔若無骨地縮在羅赫的懷裏,估計不是羅成嘴裏打胎的那個。
陳紀衡以前沒注意過這些人,此時才發現雙方在這裏對話是多麽不搭調。他不想跟這些人有太多接觸,他們屬于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他猶豫一下,決定以後再跟孫建軍說,轉身便要走。
後面吹起尖銳的口哨:“哎,吓跑了哎。”
“丢東西喽四眼雞。”
“看他那傻樣,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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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赫哼道:“膽小鬼。”
孫建軍嘻嘻笑道:“我就說他麻煩吧,要不是他,我能從樹上掉下來嗎?切,憑我的身手……”他下半句沒說出來,因為陳紀衡又回來了。
陳紀衡徑直走到孫建軍跟前,當着羅赫那幾個人的面,把卷紙掏出來,往孫建軍懷裏一塞:“還你的人情,以後各不相欠。”
孫建軍傻愣愣地接着,半天沒反應過來,直到陳紀衡都走遠了,羅赫一拍他肩膀:“什麽玩意?”
孫建軍打開那張紙,呆着臉細看了好幾遍,才弄明白這份居然是他要去偷的數學單元測試卷紙。不但有卷紙,而且還有答案。
孫建軍樂了,得意地揚一揚,卷紙在微風中嘩嘩地輕響:“怎麽樣,我說能把它偷出來吧,哈哈,絕不是吹牛!”
“拉倒吧。”女孩子不屑地道,“那是人家送來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哎,這話就不對了,這卷紙給誰的?那是給我的。能偷卷紙不是本事,不用偷有人親自送上門來,不但有卷紙,還有答案,這才叫本事。”孫建軍覺得臉上有光,很是躊躇志滿。
羅赫眯起眼睛:“陳紀衡?他能幹這事?”
孫建軍一甩頭發,恬不知恥地道:“為別人他肯定不能,為我,他就得做。個人魅力無法擋嘛。”
幾人對視一眼,同時做了個反胃的鬼臉。
羅赫沉下面孔:“說是說笑是笑,陳紀衡畢竟跟我們不一樣。今天這事,誰要是說出去……”他住了嘴,言下之意掩藏在刀鋒一般的目光裏。
幾人縮縮頭,異口同聲地道:“放心吧,羅哥。”
陳紀衡把卷紙扔到孫建軍懷裏,純是一時沖動。那時他還年輕,還有一腔熱血,還沒修煉成一顆冰冷而堅硬的心髒。聽到那些人的嘲笑就受不了了。他總覺得自己在那些人面前有一種優越感,怎麽可以被這群人瞧不起?
轉身就走這個動作很潇灑,幹淨利落,有點電影裏男主角的味道。可他沒走兩步就後悔了,暗罵自己缺心眼。幹的這點壞事算是徹底昭告天下,他們還能不趁這個機會踩自己一腳?
接下來的日子,陳紀衡過得提心吊膽,一見到數學老師就覺得心虛,總想繞着走,好像對方随時會撲上來拎着他的脖領子破口大罵:“居然敢偷卷紙?去,把你爸找來!”
一天過去,什麽也沒發生,但陳紀衡絲毫也沒放松下來,他心知肚明,關鍵就在明天的數學測試。
卷紙發下來時,果然就是他偷的那張,一點不差。他輕車熟路地打了個滿分,在交卷前五分鐘猶豫一下,又把其中一道選擇題修改成另一項相似的答案。
數學老師閱卷子很快,第三天,全校都聽說了,高二那個不學無術只會打架鬥毆的差生孫建軍,居然得了全年組唯一的一個滿分。
數學老師鼻子沒氣炸喽,在政治課堂上把孫建軍提溜出來,直接拎到了教務主任辦公室。
陳紀衡聽說這個消息後,突然沉定下來。事情發展已經不受他控制,這種感覺很不好,但他束手無措。想象着各種後果的發生,随時等待着教務處的老師沖進教室,把他帶到橫眉立目的父母眼前。
能怎麽樣呢?陳紀衡近乎惡毒而冷酷地想,無非罰跪而已,他不是跪過了麽?
話雖如此,他畢竟還沒幹過這種事,還沒有嘗試過這樣沒着沒落的滋味。到最後風聲鶴唳,甚至到了一掃見老師的背影,都會渾身一個激靈,發一身冷汗。
只是沒有人發現陳紀衡的特別,整個學校上上下下的注意力,全被孫建軍吸引去了。
孫建軍很有名,但從來沒有這麽有名,這種名氣甚至傳播到工廠裏、車間裏、澡堂裏,把他爹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當着老師的面左右開弓連甩孫建軍七八個耳光。
老師審也審了,家長打也打了,孫建軍就像泯不畏死的革命戰士,鐵嘴鋼牙撬都撬不開。
教務主任認為孫建軍是作弊,集合身邊幾個優等生的答案,才會得了一個滿分。至于孫建軍這等差生,是如何在不同答案之中準确地判斷出哪一個才是正确答案的問題,避而不談。
教務主任不是傻子,丢卷紙肯定要比學生作弊好處理。前者數學老師是有責任的,後者只是學生的問題,老師最多占個監考不嚴。可是一個班五十來號人,不過是場單元測試卷,就一個老師監堂,在學生蓄意的情況下,沒有監管到也是情有可原。歸根結底還是學生本質不好,要不全班那麽多人,怎麽偏偏你作弊?
陳紀衡太小瞧孫建軍的品性了,這小子固然有很多缺點,比如喜好吹噓、比如膽小如鼠、比如自私自利,後來還十分之花心,但他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仗義。這種仗義絕對受到香港電影的熏陶,算是被古惑仔洗腦的典型案例。
你對得起我,我孫建軍也得對得起你。
我對不起你的,這輩子當牛做馬也得還上。
當然,陳紀衡還不至于讓孫建軍當牛做馬,他寵他寵得要死,只要不是出去花,怎麽地都行。可細細品來,跟當牛做馬似乎也沒多大區別,都是被騎嘛。
陳紀衡也小瞧了羅赫的威懾力。
對于陳紀衡給孫建軍偷卷紙這件事,羅赫就說過那麽一句話,此後再無其他。連後續發展,都是在別人嘴裏聽說過,也跟着嘻嘻哈哈取笑一番。
可也就這麽一句話,一直過了十多年,直到陳紀衡和羅赫際遇天翻地覆後再回來相聚時,才提到那一次“初遇”,權當下酒的談資。
這期間,沒人提到過這件事。即便是羅赫落難逃走,遠下廣州,周圍沸沸揚揚,人們衆說紛纭,那幾個“兄弟”還有女孩子,無論別人怎樣威逼利誘,始終保持緘默,沒在那人身上潑了哪怕一點點髒水。
偷卷紙事件的結局是孫建軍他爹給校長和教務處主任送去重禮,好話說了一整車,校方決定召開大會,讓孫建軍在全校面前作檢讨。
檢讨會在大會議室裏進行,各班選舉代表出席,其餘的學生留在教室裏,在老師的組織下收聽廣播。
效果很不錯。孫建軍的檢讨書是他爹專門求人寫的,聲情并茂痛心疾首。孫建軍讀得語氣沉重聲音艱澀,不了解情況的還得以為是來到了追悼大會。
最後校長發言,把這個惡性事件提升到新層面新高度,教育全體學生要以誠為本,勵精圖治,勤奮嚴謹,團結求實,絕不投機取巧,那是害人害己。
檢讨大會在在場學生起立,齊聲高呼校訓的慷慨激昂的浪潮中圓滿結束。
陳紀衡作為學校相當優秀的人才,也作為班級幹部,坐在學生的最前排,起身離去時也就最慢。他一回頭,正瞧見孫建軍。
孫建軍沖他晱晱眼。
一只左眼。
這個不起眼的動作沒皮沒臉而又撒潑耍賴。
陳紀衡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