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關押
路燈昏黃的光線映着殘雪,在奔跑的陳紀衡眼中形成斑駁的片段,仿佛電影的搖晃鏡頭。
很多年以後,陳紀衡安定下來時,偶爾會不受控制地回想這天晚上的一切,卻怎麽也想不清楚,混亂得像是一場噩夢。
街道上十分安靜,連一輛計程車都看不到,他在雪地裏足足跑了近半個小時,這才遠遠地望見材料廠的大門。
陳紀衡不知道孫建軍他們從那個地方偷溜進去,在兩條岔道上猶豫一秒鐘,便當機立斷向左跑去,一邊跑一邊小聲地叫着孫建軍的名字。
孫建軍是從樹上跳下來的,落地時臉上還帶着見到陳紀衡的驚喜:“我靠,你怎麽來了?”
陳紀衡蒼白的臉色,在月光下仿佛鬼魅,他喘着粗氣緊張地叫道:“快走快走!出事了!”
“什…什麽?”孫建軍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
“出事了。”陳紀衡略提高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尖銳得像一根鋼絲,“大羅他們呢?”
孫建軍一指高高的院牆:“進去了呀,我把風。出什麽事了?”
陳紀衡口中呼出的白氣在風中微微抖動:“快叫他們出來!廠子已經報警了,說今晚過來逮你們!”
“啊?”孫建軍吓傻了,“報…報警……”
急得陳紀衡差點給他一耳光:“還愣着幹什麽?快叫他們!”
就在這時,黑夜裏傳出幾聲高喊:“別動!不許動!”明晃晃的燈光直接照在臉上,陳紀衡和孫建軍眼睛被刺得睜不開,慌忙伸出手遮擋。不知從哪裏竄出幾個人,上前死死把兩個人按在雪地裏。
孫建軍一邊掙紮一邊亂叫:“大羅——快跑啊快跑啊!”身後一人笑道:“他媽的,這時候還亂喊亂叫。”照着孫建軍的後脖頸子就給一拳。
陳紀衡又怒又狼狽,叫道:“你們幹什麽?抓錯人了!”
“閉嘴!抓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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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得“卡卡”兩聲輕響,陳紀衡只覺手腕上像墜了兩個冰塊,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那是手铐。陳紀衡壓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會像電影裏的壞蛋一樣被戴上那玩意,一種強烈的屈辱和羞恥感焦灼得他臉都紅了,大聲嚷道:“快把我放開!我沒偷東西!”
“沒偷東西你在這裏幹什麽呢?”一人上來給他一耳光,“年紀輕輕不學好,還狡辯?”
陳紀衡腦子裏嗡地一聲,眼前直發黑,擡頭睜大眼睛瞪着那個人,恨不能撲上去狠狠咬他一口。
那人二十來歲,一臉痞氣,笑罵:“呦,脾氣還不小,趕緊進車,一會有你好瞧的!”沒再給陳紀衡開口的機會,推推搡搡把他塞進警車。
裏面還有羅赫和另外幾個共犯,瞧見陳紀衡都很訝異。羅赫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陳紀衡怒氣攻心,偏頭不說話,孫建軍低聲道:“他聽說要逮我們,來通風報信。”
兩個大蓋帽跟着上了車,嘴裏斥罵:“閉嘴,不許說話!”
羅赫沉默片刻,突然大聲道:“他不是我們一夥的,你們抓錯人了!”
“閉嘴閉嘴!”大蓋帽們嚷嚷:“回派出所再說,都閉嘴!”
陳紀衡緊緊抿着嘴唇,胸中有一股濁氣來回鼓蕩。孫建軍和其他人背铐雙手,低着頭悶聲不響;羅赫仰靠在座位上,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陳紀衡目光如炬,凝視着身旁那個給他一耳光的小夥兒。
那小夥被他盯得直發毛,他還沒見過這樣的“罪犯”,好像比他這個大蓋帽還理直氣壯,上下打量陳紀衡一眼:“怎麽着?你還不服氣?”
陳紀衡露出一絲冷笑,慢慢坐了回去。
車子到了派出所,幾個人又被推推搡搡拉下來,進門見一個人弓腰塌背蹲在牆角,聽到腳步聲一擡頭,赫然竟是田草。
羅赫立刻全明白了,撲上去擡腿一頓狠踹,咬牙切齒地怒罵:“他媽的小兔崽子,你敢出賣我?!”
田草被踢得縮成一團,一聲不敢吭。大蓋帽們趕緊沖上來把羅赫拉開:“幹什麽幹什麽呢?坐好,快坐好!”強行把羅赫按在破舊的木椅子上。
接下來解開手铐輪番審訊,羅赫和孫建軍他們對盜竊供認不諱,包括前面兩起,但異口同聲都說陳紀衡從來沒參與,這回只是湊巧路過。
大蓋帽好笑:“大半夜從材料廠門口路過?你們當我們是傻子啊。老實交代!”
最後無法,只好實話實說,陳紀衡過來通風報信,大蓋帽們一邊聽一邊做筆錄。一旁田草忽然站起身,指着陳紀衡尖聲道:“有他!前兩次都有他!他跟我們一起偷的!”
“你他媽放屁!”羅赫氣得掄起凳子悶頭砸過去,吓得田草“媽呀”一聲抱住腦袋。幾個大蓋帽撲上去抱住羅赫,嘴裏叫罵:“坐下,你他媽的給我老實點!這是你撒野的地方嗎?!”
案子整整審了一宿,從頭到尾陳紀衡表現十分冷靜。有條不紊地回答大蓋帽的問話,只是眼睛時不時掃向那個給他一耳光的小警察。田草發飙時,陳紀衡皺皺眉頭,大蓋帽再次問他:“你沒參與過?”
陳紀衡道:“沒有。”然後便不再開口。
他們在口供筆錄上簽字,按了指膜,天亮後又被拉上警車,帶去拘留所。
在拘留所門前交出所有東西,包括褲帶。這裏是關押犯罪嫌疑人的地方,其實跟監獄差不了多少,一樣森嚴壁壘、電網高懸。那個時候中國法律還不太健全,不承認有犯罪嫌疑人的存在,只要逮捕你,你就是罪犯,離判刑也不遠了。不像國外,只要法官不認為有罪,就是可以享受各種權利的正常公民。在開庭審理時基本能看出這兩種區別,國外庭審的被告穿的都是西服,中國卻是标明犯罪人身份的馬甲。
拘留所設施十分簡陋,全是平房,分成十來個號間。陳紀衡他們被分為四批,他、孫建軍、羅赫還有個叫錢古的同伴分到一間。羅赫一直用目光盯住田草,田草仿佛一只落在貓眼皮底下的老鼠,縮頭縮腦不敢吭聲。只可惜,也許是警察有過交代,沒有把田草關到他們的號子裏。陳紀衡覺得,要是真關在一起,沒準羅赫能把他打死。
陳紀衡剛進號子時也有點緊張,他沒來過這種藏污納垢的地方,連聽都沒聽說過。這些離他的生活太遙遠了,遙遠得像另外一個世界。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踏入這裏,會和這樣一群人混在一起。
不過陳紀衡依舊很鎮定,因為他問心無愧,他認為警察總會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說不定明天就會把他放出去。
號房空間不大,也就十五六平米,當中一條大通鋪,站着七八個漢子,一個個二三十歲一臉橫肉,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羅赫他們這幾個新進來的。
陳紀衡他們全是高中生,十八九歲,羅赫最大,也不過二十出頭,和面前那幾個一身匪氣的人一比,明顯占了劣勢。孫建軍第一個縮脖,悄悄往後退了一步,錢古也後退了,只有羅赫仍是站在那裏。
說實話,陳紀衡瞧着這馬上就要打一架的架勢,心裏也打怵,他一向品學兼優,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羅赫他們出去打群架的時候,他一次也不曾參與。但他看過太多的史書,知道這叫狹路相逢,你退他們就進,只能硬着頭皮往上沖。
陳紀衡站在羅赫身邊,除了呼吸有點急促之外,倒看不出有什麽異樣。
號子裏十分安靜,足足一分多鐘,那邊當中的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嘿嘿一笑,道:“行啊,小兔崽子,還有幾分膽量。”看樣子他是這群人的老大,他一張嘴別人都不敢開口。
羅赫不理會他,對陳紀衡道:“去,折騰一宿了,到炕上歇歇。”他嘴上對陳紀衡說話,目光卻始終不離對面老大。
陳紀衡一推孫建軍,仨人悄沒聲地走到炕稍,靠着牆坐下。犯人們的被褥傳出刺鼻的酸臭味,讓陳紀衡有點惡心。他想起父母和妹妹,自己半夜溜出家門,他們不知道會不會着急?此時此刻,派出所應該給他們去過電話了吧,學校也應該聽說了,不知道會怎麽看待自己?
陳紀衡苦笑了一下,揉揉眉心,一宿不睡覺,頭暈腦脹,渾身難受得要死。
孫建軍滿懷愧疚,悄悄地道:“要不,你躺下睡一會吧。”
等那幾個人走到炕上,羅赫才移開目光,慢慢地走到床邊。老大雙手抱胸,冷笑一聲。
幾個人剛要躺下,鐵欄門上傳來叮叮咣咣的敲打聲,管理員大喊:“起來,都起來!白天不許睡覺!”
陳紀衡他們沒辦法,只好又爬起來,靠坐在牆上打盹。
不大一會,外面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開始吃飯了。夥食倒還算不錯,有米飯、饅頭、兩樣菜。只是粥熬得能瞧見人影,見不到米粒,還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味道。菜量很小,幾口吃完了,饅頭是雜面的,一人倆。陳紀衡喝一口粥,皺皺眉頭,放到一邊。孫建軍餓得前胸貼後背,端起陳紀衡的碗:“你不喝呀?你不喝我可喝啦。”
陳紀衡搖搖頭。孫建軍張開大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大半碗,吧唧吧唧滋味,這人就是有這麽點本事,福也吃得苦也吃得,皮糙肉厚油鹽不進。他拿起饅頭剛要塞嘴裏,被人一把搶了過去。擡頭一看,是個瘦得猴子一般的年輕人,搶過饅頭畢恭畢敬地雙手送給老大。
瘦猴子還要去搶羅赫的,被羅赫手臂一閃,躲開了。羅赫不去瞧瘦猴子,只瞧着那位老大。老大咬一口饅頭,慢慢地吃着。
另一人叉着手道:“趕緊交上來,這是規矩,識相的動作快點。”
陳紀衡不出聲,也不動,用眼睛看羅赫。
羅赫冷笑一聲,把碗裏的饅頭拿起來,伸手遞過去。那人道:“這還差不多。”沖着瘦猴使個眼色。瘦猴過來拿,冷不防羅赫把手臂又縮回去了,狠狠咬了一大口,饅頭去掉三分之二。
這個動作帶着耍弄人的挑釁意味,那人瞪起眼睛,啐了一口,罵道:“媽的。”把飯遞給瘦猴,“你拿着。”上前就要揮拳頭。
老大突然發話:“黃鼠狼,不用你,我自己來。”說着,緩緩站起身。那邊人端着飯盆躲到炕腳,閃出一大片炕鋪。陳紀衡和孫建軍依樣畫葫蘆,陳紀衡湊到羅赫耳邊道:“小心點。”
羅赫脫下上身衣服,露出結實粗壯的胳膊和胸膛,沖着老大一颌首:“來吧。”
這位老大新進來沒多久,剛剛打服號子裏的其他人,原以為對方不過是個小孩崽子,不怎麽放在眼裏,想打殺一下再立立威。可一瞧羅赫脫衣服的架勢,心頭有點後悔,覺得自己魯莽了。
打架這種事跟打仗其實沒多大區別,氣勢十分關鍵,你心裏動搖,你就已經輸了。
這是陳紀衡平生頭一回見兩個男人真刀真槍地打架,不是路邊小混混吓唬人的假把式,他們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痛苦的悶哼聲,鮮血四迸、野蠻兇殘。兩個人橫眉立目面目猙獰,像兩只被激怒的獸,一心只要咬死對方。
這場打鬥沒有持續多久,羅赫仗着力氣大,用砸鐵鍁的力度把對方打癱在大炕上,使勁狠揍,仿佛有什麽深仇大恨,拳頭錘打在肉上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孫建軍用手捂着眼睛,根本看不下去。
羅赫喘着粗氣直起腰,刀鋒般冷酷的目光把對面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那群人呆着臉,像一群溫順的綿羊,從炕的另一頭爬到炕的這一頭來,自動自覺把碗裏的饅頭,放到羅赫的面前。那頭只剩下呻吟着的“老大”,滿臉是血,半死不活。
這是弱肉強食的最佳寫照,殘酷血腥的場面讓陳紀衡記住很多年。當他後來得知羅赫成為黑老大,在S城呼風喚雨時,一點也不驚訝。羅赫就是這樣的人,他骨子裏有一種殘忍的噬虐的本質。
也許這種本質,陳紀衡也有,只不過一個表露在外面,一個隐藏在心底,這也就注定了他們不同的走向,不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