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還是孫建軍好使
陳紀衡他們在拘留所一共住了十三天,在第十四天上午,被放了出來。這十三天裏,他們在裏面煎熬,父母們在外面煎熬,只不過煎熬的東西各有不同罷了。
孫建軍的父親就是要把孩子撈出來,花多少錢都撈出來,至于偷盜不偷盜的先別提,撈出來再說。孩子不好我自己管,求你們別管。認罰,罰多少錢我都拿。孫父請來S城最好的律師,只要不留案底,只要能出來,怎麽着都行。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給誰賺錢呢?
羅成悔得腸子都青了,他萬萬想不到兒子會去偷廠子裏的材料,為了報複他,為了給弟弟籌措比賽的費用,為了他沒拿那份贍養費,為了……不管是為了什麽,他無論如何不能讓孩子就這麽毀了,求人吧,拿錢吧,折騰好幾天,什麽臉色都看過了。在廠長門口不吃不喝守着,終于逼得領導松了口,把幾次偷盜的損失報到最低,算是給個教訓。
陳父陳母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兒子能作出這種事,他們祖祖輩輩奉公守法、嚴于律己,怎麽可能教出這麽一個危害社會危害家庭的孩子來?恨不能根本沒生過這個孩子,電話不敢接,路上見到熟人,低頭裝作沒看見。
陳母幾天不去上班,無顏面對同事背後的指指點點,哪怕只有一個眼神,都能讓她渾身冒冷汗。她一向嚴苛得近乎嚴厲,這下可好,面子裏子全丢光了,連來實習的學生都不敢帶——自己的孩子都沒教好,你還好意思教誰?她現在覺得,陳紀衡這三個字都是在打她的臉。
陳父倒還好些,忙于工作,無暇理會這些,但內心的痛苦一點不比陳母少。他對兒子是寄予厚望的,還想讓他接自己的班的。居然作奸犯科,鬼迷心竅了麽?
陳紀衡回到家時,整個人都是垮的,在那樣黑暗的地方別說待了十幾天,一天都能把個正常人逼得發瘋。
妹妹陳馨用驚恐的目光瞥了哥哥一眼,被警察抓起來,這簡直不可思議。陳父拿出一套新衣服,對陳紀衡道:“你先去洗個澡,然後我們談談。”
他神色的嚴峻和肅然,讓陳紀衡本來已經十分緊張的情緒又被勒了一根絞緊的鋼絲。他接過衣服,默默地洗了個澡,把一身腐臭味搓洗得幹幹淨淨。洗完了陳紀衡站在鏡子前面,那個熟悉的身影好像突然陌生了起來。他問自己:你是陳紀衡麽?
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不是,就不用從這間狹小的洗手間裏走出去,不用面對即将到來的暴風驟雨。
陳紀衡在裏面默立了很久,陳馨砰砰敲着門叫道:“哥你怎麽了?你出來,你先出來好嗎?”陳母冷笑:“你不用喊,該出來他自己自然會出來。你還怕他自殺嗎?要是有這個臉,他還能去做那種不要臉的事?!”
門開了,陳紀衡慢慢跨出來,他的臉色很蒼白,帶着一種沉靜得近乎嚴酷的氣息。陳馨吓了一跳,低喚道:“哥——”
陳紀衡不理她,徑直走到父親身前,像一個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陳父的心輕顫一下,随即冷硬起來,他說:“你已經十八歲了,從法律意義上講,成人了。你是好是壞,是優秀還是卑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只是你做一件事之前,最好用你的腦子想一想,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爸。”陳紀衡打斷他,“我沒去偷東西。”
“去沒去你自己心裏明白!用不着跟我說!”陳父怒斥,“你說你沒去?誰信哪?別人能信嗎?那你說你幹什麽去了?你大半夜跑到材料場你幹什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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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去通知一聲孫建軍,我……”
“還有羅赫是不是?”陳父咬着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你看看你結交的這批人,哪個是好東西?!你怎麽能跟他們混在一起?從小我怎麽教你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讀那麽多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行了!”陳紀衡第一次這樣反駁他的父親,他的身子在不自禁地發抖,在拘留所裏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怨恨恐懼憤怒,一股腦全都發作出來,“我就是跟他們在一起,我就是去偷東西了,行了吧?你滿意了?!”
陳父擡腿一腳把陳紀衡踹倒在地上,陳馨失聲叫道:“哥!”
陳母瞪她一眼:“關你什麽事?回屋學習去!”陳馨咬着嘴唇,回頭沖進房間,緊緊閉上房門。
陳父沖着陳紀衡怒罵:“不争氣的東西!”
陳紀衡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心口火辣辣地痛,像要被活生生撕裂一般。眼前發暈,父母的臉都是模糊的,連這個居住了近二十年的家都是模糊的。他裂開嘴,露出個古怪而扭曲的笑容。這個笑容充滿恨意,把陳父陳母都驚住了,不約而同沉默下來,半晌陳父扔下一句話:“你好自為之吧。”
早上陳紀衡去上學,拎着書包走進教室,裏面聊天的聲音驟然小了很多,每位同學都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還不敢明目張膽地直視,只是偷瞧,偶爾和陳紀衡的眼神對上,趕緊匆匆躲開。
陳紀衡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若無人地打開書本。
議論聲飄進耳朵裏:“都沒給開除啊……”
“怎麽可能,聽說掏錢了……”
“五班的田草沒來…”
“噓——小點聲……”有人指一指陳紀衡,幾個同學面面相觑,各自走開。
陳紀衡盯着書上的字,其實一點都看不進去。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道:“陳……紀衡……”
陳紀衡一擡頭,是趙梓倩。她猶豫着把懷裏的一個本子放到陳紀衡桌子上:“這是這幾天政治筆記,你拿去抄一下吧。”
陳紀衡不說話,垂下眼睑,盯着那本筆記。
趙梓倩手指糾結在一起,似乎內心很不安,她低聲道:“你…你沒什麽事了吧?……”
陳紀衡偏頭注視着她,忽地一笑:“我能有什麽事?”
趙梓倩面容糾結:“我…我是說……”
陳紀衡追問她:“我應該有什麽事?”
“這個…我……”趙梓倩結結巴巴。
陳紀衡站起身,笑容詭異:“你聽說我有什麽事?!”
趙梓倩害怕了,往後退了一步:“我沒有……我不是……”
“我有什麽事跟你有他媽的什麽關系?!”陳紀衡一字一字地從牙縫中迸出來,最後幾乎是吼出聲。
趙梓倩瞪大了眼睛,淚水無聲地滑落,扭頭沖出教室。全班人目瞪口呆,沒有一個人敢去直視陳紀衡那種陰鸷到極點的眼神。
一個同學出現在教室門口,硬着頭皮道:“陳…陳紀衡,彌老師叫…叫你過去。”
彌老師是他們的班主任,陳紀衡深吸一口氣,走出去,經過那位同學時,一拍他肩頭,微笑道:“謝謝。”
事情出現在陳紀衡身上,絕對讓班主任有點接受不了,那個時候甚至一直到現在,學習好和品質好始終劃着等號,似乎全年組第一的學生就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像流水作業出來的最完美的作品,毫無瑕疵。
有一天,這份完美制品裂開了,出現一條巨大的裂縫,怎麽辦?
班主任揉揉眉心,覺得頭痛,不管怎樣,出了這麽大事,還是該找陳紀衡談談。
實事求是,班主任還是很費心的,擺事實講道理,從高考講到前途,從前途講到人生,從勿以惡小而為之到頂天立地做好人。
只是陳紀衡面無表情,仿佛油鹽不進的雞蛋,氣得班主任直想把雞蛋殼敲碎了,瞧瞧裏面到底是個什麽想法。
班主任苦口婆心,講得口幹舌燥,最後問道:“你聽明白沒有?”
陳紀衡點點頭:“明白了。”從頭到尾班主任都不曾問一句,他到底有沒有去偷公共財物。陳紀衡終于明白了,對于這些人來說,有沒有不重要,被警察當做有逮起來才是最重要的事。從那一刻起,陳紀衡這三個字已經沾染上抹不去的污點,洗不幹淨了。
班主任望着陳紀衡無悲無喜的臉,心頭湧上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忽然不想再說什麽,嘆口氣道:“你去上課吧。”
陳紀衡微微彎腰,行了個禮,走了出去。轉出樓口,有人蹦出來大叫:“不許動!”
陳紀衡一驚,渾身發冷,那晚的事還是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卻見一人大笑道:“嘿嘿,吓到你了吧。”竟是孫建軍。
陳紀衡閉了閉眼睛,擡腿狠踢一腳,痛得孫建軍媽呀一聲龇牙咧嘴,曲起小腿一頓揉:“幹什麽啊你,至于嗎?”
陳紀衡沉着臉不理他,繼續往前走。孫建軍看不是事兒,忙一瘸一拐追上去:“喂,怎麽了?心情不好?”
“沒事。”陳紀衡抹一把臉。
“被老師批評了吧?”孫建軍攬過他的肩膀,“用不着放心上,多大點事啊。我們班主任也說我了,嘿嘿,被我兩句話給頂回去。”
陳紀衡斜睨着他。孫建軍皺眉道:“你這什麽眼神?不相信啊。他沒完沒了磨磨唧唧說了半天,我就一句話:‘老師,我腿站麻了,讓我坐會兒呗,你繼續。’氣得他幹瞪眼,揮手讓我走了。哈哈,哈哈。”孫建軍得意洋洋,那十幾天牢獄之災在他身上找不到半點影響,還跟以前一樣,沒心沒肺。
陳紀衡鄙夷地瞥他一眼,忍不住一笑。孫建軍指着他的鼻子:“哈哈,笑了吧,總板着個臉幹什麽?”冷不防陳紀衡猛地一把拉過他,緊緊抱住,大口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孫建軍慌忙張開雙手,驚愕萬分,壓低聲音叫道:“我說你瘋了吧,這是學校。”
陳紀衡不理他,一個勁地喘息。同學們從旁邊路過,有的無視,有的竊笑。
好半天陳紀衡直起身子,心平氣和地道:“好了。”轉身下樓。
孫建軍愣了一會,飛快地追上去,罵道:“混蛋陳紀衡,你當我制氧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