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羅赫走了
田草這幾天都睡不安穩,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羅赫在派出所盯着他的惡狠狠的眼神,激靈一下清醒過來,一顆心砰砰直跳。
事情全出在他身上。按羅赫的安排,他和另一個同伴負責銷贓,瞧着那堆鋼材木材能賣那麽多錢,不由得心動,偷偷撿起兩塊鐵片子,塞進自己的書包。
那時,廠子已經報警了,公安料定盜竊的人帶這麽多材料,必須得通過廢品站才能轉變成現鈔,所以就去周邊的廢品收購站打聽,沒幾日就找到他們賣掉的鋼材。正詢問廢品站管理員那些人的長相,誰知田草背着羅赫他們,偷偷又來了,拎着那兩個鐵片子,結果被大蓋帽逮了個正着。
田草還只是個剛滿十八的半大孩子,哪見過這種陣仗,吓得腿肚子轉筋,在暖氣管子上拷了沒一會,全招了,還說他們今晚就有計劃。
大蓋帽們一商量,與其一個一個去逮打草驚蛇,還不如晚上等他們盜竊的時候一窩端。
田草也很委屈,讓他招供的時候對他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可真說實話了一點不“從寬”,跟羅赫孫建軍他們一樣關在號子裏。只是他萬萬想不到,還捎帶上一個陳紀衡。看着以往高高在上的好學生,一身狼狽地被大蓋帽推搡着走進派出所,田草忽然湧上一種極為解恨的情緒,連羅赫的怒斥都忽略掉了。
可是他仍膽戰心驚。本以為羅赫盜取公共財物,怎麽地也得判個一兩年,哪成想和他一樣,在拘留所待了十來天就放了出來。
田草哪敢去學校,他怕挨打,羅赫能饒得了他才怪。
田草在家裏待了五天,樓都不下,後來他爸爸實在看不過去,罵道:“瞧你那副沒出息的樣!他能吃了你?我送你去!”于是天天早上送,晚上接,又是半個月,什麽動靜也沒有,只是孫建軍他們再不理睬他。
田草漸漸放了心,松懈下來,便不用父親來回折騰,自己上下學。
剛開始也膽怯,過兩天不見異常,這顆心妥妥地落回肚子裏,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不遠處,那雙飽含恨意的充滿血絲的眼睛。
羅赫一直在跟蹤田草。他不急,也不燥,拘留所那十幾天,徹底轉變了他嚣張急躁的性子,他的心穩得很,是一種下定決心之後的鎮靜。他準備走了,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種幾乎令人窒息的生活。
羅赫從未如此正視過自己的命運,繼續留下來,他只能老老實實從技校畢業,在工廠當一個普普通通的電焊工,不饑不飽、不寒不暖,娶一個平常的女人,組建個平凡的家庭。他從二十歲一眼望到了自己八十歲的情景。那個糟老頭子一生碌碌無為,眼瞅着親弟弟在後媽和那個未出生的小雜種的欺淩下度日。
羅赫不甘心。
所有的變故都源于這個“不甘心”,所有的結局也源于這個“不甘心”。羅赫猜不到未來等待他的是什麽,他只知道,不走,他就廢了。
只是,走之前,一定要教訓教訓那個出賣他的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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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赫手下留情,沒把田草揍得太慘。他清楚,要是真把田草弄殘了,倒黴的只能是母親和弟弟。他只打掉了田草的兩顆牙齒,弄得本已灰頭土臉的人更是滿嘴鮮血,渾身發抖尿了褲子。
羅赫揪起田草的衣領,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你記住了,這件事不算完。早晚有一天我會回來,打斷你的一條腿。”
田草整個人都是蒙的,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被摔回地上後蜷着身子不敢吭聲,直到聽見羅赫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這才捂住臉嗚嗚痛哭。
羅赫去了一趟高中教學樓,把陳紀衡約了出來。曾經跟着他的兄弟那麽多,他卻只見了陳紀衡一個。
陳紀衡看見羅赫鄭重而肅穆的神色,猜到一定是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羅赫不說,他也不問。羅赫點燃了一根煙,在寒風裏靜靜地吸。
陳紀衡瞧着團團煙霧從羅赫的嘴裏噴出來,在教學樓一排一排明亮的燈光下,瑟瑟地消失不見。羅赫沉默的側影在光線中異常清晰,不再青澀,好像從這一夜起,他突然成長了十歲。
羅赫說:“我要走了,去南方。”
陳紀衡下意識地問:“那你弟怎麽辦?”
羅赫轉過臉來,笑了笑:“所以我來找你。”
陳紀衡沉吟片刻,道:“我也要走的,還有多半年。”
“最多也就半年。”羅赫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呈現一種淡淡的自信,“半年之後我肯定能站穩腳跟,我會來信。”
陳紀衡道:“好。”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為羅橋做什麽,他只是恍然明白,也許羅赫并不是要讓自己幫助羅橋,只是一種托付,似乎這樣心裏就安定了,不必牽挂了。
羅赫拍拍陳紀衡的肩頭,大步離去。
羅赫特地等到快半夜了才回家,他怕見到母親那張憂愁的臉,悠長而無奈的嘆息像一把把軟刀子,割去他的肉,還看不見血。
只是想不到母親還在客廳裏等着他,點一盞昏黃的小臺燈,佝偻地陷在沙發裏,見他一進家門就直起身子,壓低聲音問:“你去哪了?”
“出去轉轉。”
羅母眼中的愁悶似乎都能抖落下來,動動嘴唇,欲言又止。去廚房端了一碗面出來:“餓了吧,給。”
羅赫接過面,心頭一酸,說:“媽,我沒出去惹禍,真的只是轉轉,你去睡吧。”
羅母嘆息一聲,去卧室裏關了門。
羅橋睡在外屋的下鋪上,聽到動靜迷迷糊糊地喚道:“哥,你回來啦……”
“嗯。”羅赫把臺燈往一邊調一調,免得映着弟弟,讓他睡不安穩。三口兩口扒拉完面,湊到弟弟的床邊。
羅橋又睡着了,少年的輪廓越發肖似他的母親,有一張清秀而幹淨的臉。羅赫想抱一抱他,就像以前千百次抱過一樣。他的肩頭動了動,卻終究放棄了。他不願意在離開時有太多的牽扯,他只是難過,不知道明天弟弟發現他的失蹤,會哭成什麽樣子。
羅赫摸摸弟弟柔軟的頭發和光潔的額頭,輕輕地道:“對不起……”
他站起身,把早已準備好的信放在桌子上,慢慢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羅赫走了。”陳紀衡閉着眼睛,仰躺在孫建軍卧室裏軟綿綿的席夢思床上。剛剛發洩過後帶着點倦怠,一種帶着滿足感的慵懶。
“什麽?”孫建軍撐起胳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去哪兒?”
“南方。他自己說的。”
“啊?他去找你了?”孫建軍更是訝異。
陳紀衡點點頭。
孫建軍啐道:“這個混蛋玩意,我和他那麽多年,這麽大事居然不告訴我,去告訴你?太不把我當朋友了,我可是跟他出生入死同甘共苦的。”
“同甘共苦的是我吧。”陳紀衡眼睛眯起一條縫,“別忘了我是去給你們通風報信,才受牽連的。”
孫建軍縮縮頭,理虧地道:“那是,那是,還是你仗義,嘿嘿,嘿嘿。”
陳紀衡不是願意把這種恩情放在嘴邊上的人,更何況結果實在太糟糕,可他就喜歡提起之後孫建軍那副愧疚萬分的臉,極其富有喜感,讓他蠢蠢欲動,只想好好欺負欺負。二話不說翻個身把孫建軍壓在床上,鼻子擱在他的脖頸間,大口呼吸。
孫建軍憋得臉紅脖子粗,哼哧哼哧地道:“壓……壓死了……你他媽吸血鬼啊你。”
陳紀衡聞夠了,照着孫建軍光溜溜的屁股上拍一巴掌:“起床,你爸快回來了。”
從拘留所出來之後,孫父對陳紀衡簡直就像兒子一樣:“你是為了建軍才被冤枉的啊,你怎麽可能去幹那種事?這蝦新鮮着呢,你多吃點,多吃點。”邊說邊連夾兩個大蝦,放到陳紀衡的碗裏。
陳紀衡笑道:“叔叔,我自己來就行。”
“哎呀老爸,你這也太偏心眼了。”孫建軍看不過去,“我才是你親生的好吧?”
氣得孫父拿筷子敲他的頭:“臭小子胡說八道什麽呢?你得感謝人家紀衡,知道不,知道不?”
孫建軍吃吃而笑,甩給陳紀衡一個猥瑣的小眼神。
陳紀衡心情格外放松,連吃兩碗米飯,再到學校上兩節晚自習,然後收拾書包,慢吞吞地走回家。
在走廊裏遇見妹妹陳馨,倆人對視一眼,像陌生人一般一前一後進了家門。陳紀衡只覺得家裏的空氣都是凝固的,喘一口得費上一身的力氣。那天之後,父母不再對他進拘留所的事發表任何評論,神色間只是淡。
陳父陳母在卧室裏看書,陳紀衡和陳馨各自學習,屋子裏安靜得壓抑。你能清晰地感受到每個人的隐忍和小心翼翼,好像動作大一點都會打破什麽似的。陳紀衡盯着桌子上的書本,不由自主想起在孫建軍家裏時的松快。他忽然産生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要是父親母親大吵一架,會怎麽樣?
至少不像現在這樣,冰冷得如同墳墓。
陳紀衡拿過臺歷,在數字25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快過年了,他想,快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