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離開
陳紀衡之所以沒有被錄取,原因也許太多,或者是該系的分數較高,或者是競争過于激烈,或者是他選擇不服從分配而導致錯失良機,但偏偏流言傳出來,是因為他被拘留過。也許這種污點,關鍵時刻總是要拿出來說一說的,要不然如何凸顯自己的優越性?
标新立異這種東西,必須建立在強大的內心和自信以及失敗幾率為零的基礎上,贏了你就是天才、标杆、學子們的向往;輸了你就是傻子、笑柄、多少年都擡不起頭來。
陳紀衡高考的經歷,成為他們學校好幾屆的範例,就連羅橋日後高考,也會聽到班主任在講臺上啰嗦:“一定要服從分配啊,當年有一個全年組第一,對自己太過自信,就填了一個志願,還不服從分配,結果呢?六百多分啊,六百多分什麽都沒有考上,所以你們哪……”
此時的陳紀衡,木然坐在沙發裏,對面的電視屏幕紅紅綠綠地閃爍,從眼前晃過,進不到腦子裏。陳母難得休息一天,蜷着腿窩在一旁聊電話:“哪也沒考上……我說了他不聽啊……管不了……愛咋咋地吧我也管不了……專科?六百多分去個專科?哈!放假?可不嘛,這算徹底放假了……”
陳紀衡“霍”地站起身,扭頭向外走。
太陽明晃晃地,陽光燦爛得灼人。整個世界都像一個透明的玻璃屋,一眼能看到邊際,但你不知道該怎麽走出去。
陳紀衡低着頭,只怕在路上遇到熟人,他回答不了各種各樣關心的詢問。
陳紀衡的腳步越來越快,後來幹脆撒腿飛奔,孫建軍的家就在前面不遠處,這一年輕車熟路,閉着眼睛都能準确無誤地找到。
門開時,孫父明顯一怔,随即尴尬地一笑,道:“紀衡啊。快,快進來。”
陳紀衡猜出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孫父的目光一直躲着他,心虛似的不敢正視。他嘴裏張羅着:“吃點水果。小翠——拿雪糕。建軍呢?快出來出來,紀衡來啦。”
孫建軍光着膀子推開卧室的門,嘴裏叼着個梨,招手叫陳紀衡:“進來進來,我正玩游戲呢。”
陳紀衡沉着臉走過去,身後孫父高聲道:“我去公司辦事,走了啊。紀衡啊,中午在這兒吃飯吧。那個啥,讓小翠好好做倆菜,你們多吃點。”
“行了爸,走吧你。”孫建軍不耐煩地擺手。孫父嘟囔:“這小兔崽子。”
魂鬥羅兩個小人在屏幕上一閃一閃,孫建軍把遙控器遞給陳紀衡:“喏,你玩。”
陳紀衡不接:“沒心思。”
“哎呀玩吧,挺好玩的。”孫建軍硬塞給他。陳紀衡用力把遙控器甩到一邊,吼道:“我不玩,你煩不煩?!”
Advertisement
屋子裏沉默下來,好半晌孫建軍小心翼翼地道:“你,你心情不好啊。”
陳紀衡不吭聲,弓着背坐在床邊上,眼中波濤翻湧。
孫建軍嗫嚅着道:“我聽說了……你沒考上。對,對不起啊,是我耽誤你了……”
陳紀衡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住孫建軍,面容近乎扭曲。這種神色太可怕,好像下一秒就能把孫建軍生吞活剝下去,孫建軍忍不住一縮脖子,道:“真的…對,對不起……”
陳紀衡想起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一切事情,偷卷子、看錄像、逃課、挨打、進拘留所、打小抄……一樁樁一件件,都和眼前這位貌似無辜的人脫離不了幹系。可他會說什麽呢?對不起,只有對不起。他考上了個專科,他就要去上大學了,他只能對自己說對不起。他怎麽能明白自己急于脫離父母控制的心情,他怎麽能明白自己要擺脫家庭束縛的心态?他沒出息、他狗屁不是、他就是個廢物!他唯一比自己強的地方就是他有個疼愛他的爹!疼愛到不惜拉下面子花大價錢讓他高考時挨着自己坐!
陳紀衡沖上一股惡毒的嫉恨,他猛地把孫建軍推到床上,伸手掐住了對方的脖子。
他掐得很用力,兩條胳膊好像兩根鐵箍,把孫建軍牢牢壓制住。孫建軍雙腿來回撲騰着,十個指頭緊緊扒住陳紀衡的手腕。根本喘不上氣來,一張臉憋得通紅,青筋暴露,最後甚至吐出舌頭,大腦缺氧,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陳紀衡陡然松開手,空氣夾雜着一聲哨音沖入孫建軍的肺部,他長長地吸了一口,發出劇烈的咳嗽。
陳紀衡瞧着自己的兩只手,手指微顫,他剛才差點把孫建軍掐死。連忙撲過去拍孫建軍的後背:“你,你怎麽樣?”
孫建軍咳了足足七八分鐘,這才緩過來,眼淚汪汪,卻泛起一個笑,沙啞着聲音道:“好…好受點沒?”
陳紀衡心頭一抖,一下子抱住孫建軍,淚水很快打濕了對方肩頭的衣服。
陳紀衡回到家裏時,陳父陳母和陳馨已經開晚飯,圓桌圍着三把椅子三副碗筷。陳馨往旁邊挪了挪,空出一點地方,對哥哥道:“坐這兒吧。”
陳紀衡洗幹淨手,自己拿了餐具坐下。陳母一邊夾菜一邊道:“老劉閨女考上複旦了,他家白天放鞭炮,弄得整個醫院都聽見了。院長不太高興,可又能說什麽?喜事嘛,總得慶賀慶賀。我也想放鞭炮,沒機會。”
陳父道:“是啊,鄧處兒子好像考的是哈工大,估計回來能進咱們廠。”
“趙傑他侄子考哪了?”
“不知道,好像五百分左右吧,省本總能進去的。”
陳母嘆口氣,回頭瞧見陳馨,慢聲細語地道:“你也抓點緊,高二了,正是關鍵時期。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差距這一年就能看出來。”
“哦。”陳馨淡淡地應着,垂着眼睑,不敢去瞧身邊的哥哥。
陳紀衡仿佛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只是往嘴裏扒拉飯菜。
陳父道:“考個好學校,系差一點不要緊。你大姑家的東東剛剛考取美國芝加哥大學研究生、二叔的歡歡是四川大學,還有你團團哥,中山大學。都很好,咱家也不能差了。紀衡這次發揮失常,來年複讀一定要好好考,北大清華進不去,人大南開也不錯。”
陳紀衡涼涼地道:“是啊,說出去多有面子,也能和親戚們比一比。“陳父垮下臉:“你這是什麽話?”
“實話。”陳紀衡直視着父親的眼睛,“你逼着我們學習,不就是為了這個?”
陳父一擡手,狠狠抽了陳紀衡一個耳光。陳馨驚呼一聲,用手掩住了口。
陳母放下碗筷,用餐巾優雅地抿抿唇角:“好了,吃完都走吧。”陳馨忙起身斂碗筷。陳母道:“你放下,學習去,時間多緊迫?讓紀衡來,也有點事兒幹,免得一天到晚出去玩,不務正業。”
陳馨只好放下筷子,瞥了哥哥一眼。陳紀衡臉色很木然,看不出喜怒。陳父陳母一起進房間去看書。陳紀衡坐了一會,慢慢站起來,一點一點清理桌子上的殘羹冷炙。
水流嘩嘩地澆在髒碗上,騰起一片雪白雪白的洗滌劑的泡沫。陳紀衡兩只手都浸在涼絲絲的水裏,偏頭瞧見煤氣罐的閥門。那玩意在日光燈下異常醒目,像只閃着邪惡的光芒的眼睛。
半夜裏起來,悄悄打開,明天一早,全玩完了。
陳紀衡興味盎然地笑一笑,忽然想起這是夏天,屋子裏的窗戶全開着,操作的難度是那樣大。
他扔下髒碗,帶着兩手泡沫湊到廚房的窗邊,隔着灰撲撲的樓群望向天邊那抹豔麗的晚霞。忽然很想扯開嗓子“嗷嗷”地嘶吼一通,張張嘴,卻一聲也發不出來。
陳紀衡喘息一陣,終究還是走回去洗碗。
髒碗在他的手下一點一點去掉污漬。陳紀衡洗得很仔細,仿佛這些對他來說,是一生要做的最後一件事。白皙修長的手指的動作有一種病态般的偏執和優雅,一如他的母親。
洗完碗擦桌子,然後坐回去,攤開書本。書裏夾着一張名片,那是羅赫給他的,上面标明了地址和手機號碼。陳紀衡拈起名片看了很長時間。
那天晚上陳紀衡睡得很沉,連個夢都沒有做。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睡得這樣香甜過,連早上父母和陳馨起床離開都不知道。
當然,他們也沒有叫他。陳紀衡在父母眼裏,成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覺得的。
陳紀衡睜開眼,到洗手間裏沖了個澡。他好整以暇地拉開自己的衣櫥,翻出一些舊衣服,整齊地塞進一個大包裏。冷不防看到抽屜底下躺着一條髒兮兮的半袖襯衫,陳紀衡瞧着眼生,想了半天才想起竟是孫建軍落在這裏的,一直想洗完還給他,竟忘了。
陳紀衡拿起襯衫聞了聞,味道消散好些,但還有點,是孫建軍身上的那種。陳紀衡猶豫一下,把這件襯衫也放進大包。
他掏出所有的壓歲錢,數一數一千零二十四,和吉利與不吉利都無關的數字,妥帖地放到衣兜裏。
出去的時候他把這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又看了一遍,查找可以帶走的對自己有特殊意義的東西。鋼琴可以忽略,書也沒什麽用,但書架邊上的一本吸引了他的目光——牛虻帶着寬檐帽,銳利的眼睛盯着他,臉上的刀疤清晰可見。
陳紀衡拿起它,還記得當初孫建軍問主人公為什麽要離家出走,自己怎麽說的?信仰?陳紀衡失笑,多傻的回答。他一手拿着書,一手拎着行李包,把家鑰匙放在門廳的小臺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陳紀衡走到孫建軍家樓下,小翠正出來扔垃圾,樓上孫建軍在喊:“翠姐,我的運動服放哪啦?幫我找一下。”
“好嘞好嘞。”小翠答應着倒完垃圾往回走,嘴裏嘟囔,“學校就在S城,開車也就半個小時,真不知道帶那麽多東西幹什麽,麻煩死了……”
陳紀衡看着她急匆匆跑上樓,從樹後走出來。沉吟片刻,終究沒去找孫建軍。他走到樓口,在一排排信箱中查看,然後把《牛虻》塞進3-2-1。
孫建軍整整半個月都被即将到來的大學生活填滿了,他憧憬着各種可能性,向許許多多狐朋狗友報喜,然後大家張羅開個PARTY,給他送行。
他沒有請陳紀衡,那天說實話他也有點後怕,當時陳紀衡的反應,明顯是要把他掐死。他覺得陳紀衡有點不正常,他不是害怕他或者厭棄他,只是認為在這麽個歡樂的時刻請陳紀衡來,對誰都是一件尴尬的事。
他們玩得很HIGH,喇叭震天響,從敞開的窗戶中無遮無擋地轟動整片天空。也喝酒了,啤酒紅酒随便開。酒是孫父買的,他對兒子這一次的瘋狂破天荒的支持。
小翠在大家醉醺醺的扭動中從外面走回來,手裏拿着一摞報紙,把一本書遞到孫建軍眼前:“郵箱裏有本書。”
還沒等孫建軍拿過來瞧仔細,被人一把搶走:“呦,《牛虻》,哈哈,文學名著,我靠你還讀這種書啊。你認識字嗎你?”
“這麽舊了,也不是禮物啊。”
“誰跟你開玩笑吧。”
孫建軍在喝得頭腦混沌和一屋子吵吵嚷嚷中,隐隐覺得這本書很重要,連忙拿過來,口齒不清地道:“你…你們懂什麽”瞪着醉眼瞧,畫面都是雙影,看不清,随手扔到一邊,“來來來,再喝一個!”
這個PARTY一直鬧到半夜,有人回家,有人沒回,橫七豎八地躺在廳裏的地板上。
孫建軍清晨口渴,好不容易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瞪瞪往外走,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倒一杯,咕嘟咕嘟喝下去,心中清涼不少。一低頭看見茶壺旁的書,牛虻冷眼瞧着他,帶着一種深刻的冷峻。
孫建軍陡然一驚,我靠,這書是陳紀衡的!他什麽意思?孫建軍慌忙放下茶碗,打開書翻看。沒有任何異常,還是當初他看到的那一本。
“富家大少爺?……被人騙了就離家出走?”
“嗯。”
“有沒有搞錯,他傻吧?”
“可能是,嗯,信仰不同。”……
孫建軍抖了一下,徹底清醒過來,他茫然地看看四周,只剩下一屋子混亂和幾個人睡夢的鼾聲。
他想,陳紀衡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