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認識我了?
羅赫是五年前回來的,一回來就在S城連開三家俱樂部,風風光體體面面。S城都知道有個羅老大,跟高層領導關系很近,甚至到了稱兄道弟的地步。
三年前羅赫的母親病逝,送葬的隊伍一直排到一公裏以外。
羅赫買了一輛法拉利,也是S城第一輛法拉利,黃燦燦的顏色,老遠都能見到它的與衆不同。這是送給弟弟羅橋大學畢業的禮物,讓他練練手。只是羅橋膽子小,怕把這輛價格昂貴的座駕弄得慘不忍睹,一次也沒開過。羅赫只好退而求其次,給他再買一輛本田奧特賽,讓他上班下班開着玩。
孫建軍往羅赫的俱樂部裏進時,羅橋正往外走。他考上東北師範大學,畢業後哥哥走後門給他安排在S城重點高中。
孫建軍問道:“哎,去哪啊?”
羅橋躲躲閃閃地道:“出去轉一轉。”
孫建軍一眼瞧見他手裏精致的包裝盒,嘻嘻笑道:“是去會女朋友吧,你小子,終于談戀愛啦。”
羅橋臉上一紅。工作三年了,他卻仍是那副高中生的模樣,青澀得很,跟孫建軍這種老于世故拈花惹草的社會油條大不一樣,性子腼腆,把包裝盒藏在身後。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半天才道:“你快進去吧,他們等你很久了。”
“讓我見什麽人啊?”孫建軍追問他,“還賣關子。”
“上樓吧,上樓你就知道了。”羅橋撒腿往外跑,“我走了啊,再見。”
“切——”孫建軍晃着車鑰匙,一手插在褲袋裏,慢吞吞上了電梯。正遇到羅赫的小秘書Linda小姐,孫建軍誇她今天衣服品味不俗,又說她妝容漂亮,逗得Linda掩口嬌笑。然後孫建軍問她:“你們老板讓我見誰呀?”
Linda搖搖頭:“這我可不知道。”
孫建軍愈發好奇起來,想想最近聯絡過的外地的朋友,沒有人說要上S城來。這個羅老大,究竟擺什麽龍門陣。
孫建軍大步跨入羅赫的辦公室,裏面除了羅赫,還有一個人,不過孫建軍不在意,大聲問道:“你搞什麽鬼,電話裏說個姓名有這麽難嗎?”
羅赫只笑,不接口,眼睛不去看孫建軍,反倒瞄着辦公室裏另一個人。那人站起身,緩緩地道:“孫建軍,好久不見。”
“啊?”孫建軍下意識皺皺眉頭,他特別讨厭別人稱呼他中文名字,僅限于原來廠子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損友。這是誰呀,一上來就喊自己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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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建軍看過去,只覺得眼熟,想想卻認不出來,但真的眼熟,他倆以前肯定認識。
那人一笑,笑裏帶着幾分滄桑,他說:“認不出來我了?”
這種沉穩的慢條斯理的語氣一下子把孫建軍拉回到十年前,他驀地張大了嘴,指着那人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是…是……”
“陳紀衡。”他向孫建軍大大方方伸出手,“別來無恙。”
孫建軍木頭一般伸手來握,愣在當地足足一分鐘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是你……”
羅赫哈哈大笑,指着孫建軍道:“你瞧他那樣,我就說得給他吓一跳吧。哈哈,哈哈。”
“似乎吓得還不輕。”陳紀衡戴着無框眼鏡,上上下下打量孫建軍一番,眸色深沉。
“我靠!”孫建軍大叫一聲,狠狠給了陳紀衡一拳,“你他媽的這幾年跑哪去了?”
陳紀衡聳聳肩,輕描淡寫地道:“到處瞎逛。”
孫建軍仔細端詳他,很明顯陳紀衡過得不如自己好,身上的衣服看不出什麽牌子,都半舊了。拎着的黑色皮包也不是新的,邊角磨損得露了白。
孫建軍眼睛一熱,拍拍陳紀衡的肩頭:“今晚我請客,給你接風。”
“哎,你們倆聊吧,我這邊還有事。”羅赫接完手機,道,“已經約好了,晚上和市裏的一起吃飯。”
“哎呀就你忙。”孫建軍跟羅赫多少年的兄弟,說話用不着客氣,“陳紀衡回來你還不陪着?什麽市裏領導,狗屁。”
羅赫呵呵笑:“有你陪着就行了呗。你全權負責,把紀衡安排好,費用全算我頭上。”
“滾!”孫建軍笑罵,聲音大得都有些做作了,“好像我請不起似的。”
“不用不用。”陳紀衡道,“我已經買好房子了,有地方住。”
“你小子不地道啊。”孫建軍道,“看樣子回來很久啦,也不來看我們。”
“這不是來了嘛。”陳紀衡微笑。他早已退去了高中時期的自傲和矜持,變得似乎很好說話。孫建軍想到他當年的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心裏頭酸得不得了,見羅赫和陳紀衡一副泰然自若理所當然的表情,又覺得自己太矯情。
羅赫一邊穿外套一邊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們是在這裏聊天,還是另找地方?”
孫建軍嗤之以鼻:“誰稀罕你這裏,聞着都一股濁氣。”沖着陳紀衡一點下巴,“走吧,我開車帶你四處轉轉。”
陳紀衡無可無不可,跟着孫建軍下了樓,臨走時和羅赫對視一眼,含義自明。
倆人鑽進奧迪,孫建軍啓動車子。剛才在羅赫那裏還有說有笑十分自然,如今獨處這個狹小的空間,竟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孫建軍覺得有點尴尬,按個鈕放出音樂。他們一個開車一個坐在副駕駛,明明很近,卻隔着整個十年。
到底還是陳紀衡先開了口:“我們去哪?”
“你說,你想去哪?”
陳紀衡思忖一會,道:“随便吧,我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兩人再次沉默下來。孫建軍有很多話要問,卡在喉嚨裏一句也出不了口。又是陳紀衡先說:“要不然,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吧。”
“好啊好啊。”孫建軍仿佛解決了一道難題,松快的語氣連自己都聽不過去,太假,“你在哪裏買的房子?”
“XX小區。”
“哦?老小區啊,交通也不算便利。”
“可是很便宜。”陳紀衡笑,帶着幾分感慨,“十年沒回來了,想不到房價會漲得這麽快,買個房子手裏也就不剩多少了。”
“那你以前都在哪?”孫建軍問。
“哪都去過,都呆不久。”陳紀衡依舊語焉不詳,反問道,“看你過得還不錯。”
孫建軍聳聳肩:“就那樣,還不是靠個有能耐的爹……”他忽然想起陳紀衡的父母,住口不說了。當年陳紀衡離家出走,轟動全廠,所有人都說是家長管教太嚴,給孩子的壓力太大,才會導致這種結果。以至于廠裏的教育風向有了根本性的轉變,以前是看誰考得好啊有出息啊,現在是有出息又能怎麽樣,還不如留在身邊,至少還能看見。
陳紀衡好像對這種話題不在意,神色間淡淡的。
可孫建軍不敢再亂說話,兩人又恢複沉默。
車子開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到了陳紀衡的新家。一樓,一百多平米,還帶一個地下室。只是屋子裏的陳設簡單得讓孫建軍看不下去,除了必須的洗衣機電冰箱廚衛以外,就沒剩下啥了,還有個電視,挂在客廳裏,對面是個笨重的沙發。卧室只一張雙人床,還是老式那種帶床欄的,看上去硬邦邦,一點都不舒服。
打開衣櫃,衣服更是少得可憐,而且都很舊了,和陳紀衡身上穿的不相上下。用孫建軍的審美标準,就是太落伍,實在落伍。
孫建軍沒多說什麽,對陳紀衡道:“我去洗手間。”
陳紀衡點點頭,坐到沙發裏。
洗手間裝修得很标準,淋浴只是個簡簡單單的噴頭。孫建軍打開自來水,讓它嘩嘩地流,掏出手機打給職業經理人吳稚。
那邊接聽時道:“孫哥你什麽時候過公司來一趟?這邊好多文件讓你簽。““知道了,先別說這些,我手頭有現錢沒?““現錢?有啊。““多少。“
“十來萬吧,具體我可以給你查一下。“
孫建軍詫異地道:“就這麽點?”
“不少了,這是零花錢。其餘都變成基金股票債券了,一時提不出來,你要幹什麽?”
“哦。”孫建軍偷偷在門縫中瞥一眼外面,陳紀衡專心致志地看電視,便道,“十來萬都給我提出來,我有用。”
“全部?”
“全部。”
“好吧……”吳稚遲疑着,“可是……”
“行了就這樣。”孫建軍匆匆放下電話,掀開馬桶蓋尿尿,一擡眼見放着零零碎碎的小架子上還有一件白色的舊襯衫,疊得整整齊齊。
孫建軍忽然想起了什麽,拈起那件舊衣服。衣服顯然從來沒有洗過,髒得令人發指,離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孫建軍嫌棄地咧咧嘴,聽得身後有人道:“還記得麽?”
孫建軍吓了一跳,一回身,見陳紀衡不知什麽時候走過來,站在他身後,望着那件舊襯衫,神色十分古怪:“還記得麽?這是你的。”
“啊?啊……”孫建軍隐約想起似乎有這麽一件,但不太确定了。好吧就算是自己的,一件舊衣服保管十年,而且放在洗手間裏,怎麽想怎麽詭異。
陳紀衡不容他多想,追問道:“我的書呢?”
“什麽?”孫建軍沒聽明白。
“書,《牛虻》。”陳紀衡好脾氣地提醒。
“哦……啊……在,還在,在我書櫃裏。”孫建軍笑得一臉燦爛,“妥妥地收着呢。”
“是麽?”陳紀衡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笑聲,往前走了幾步。兩人湊在小小的洗手間裏,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孫建軍只覺對方給他一種強烈的壓迫感,忍不住後退半步,有點不大自在,剛要說話,聽得陳紀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道:“你用香水了?”
“是啊,噴了點。”孫建軍不好意思地笑,“出去應酬,總得裝一裝嘛。”
“不好。”陳紀衡斷然道。
“什麽?”孫建軍沒聽清。
“沒什麽。”陳紀衡一步一步退出洗手間,孫建軍這才好受了點,沒話找話地道,“太小了,這地方,太小了。”
“不算小。”陳紀衡道,“臨時住所,不錯。”
“臨時?你還要走麽?”
“不知道,誰知道,沒有留戀的就走呗。”
“其實……”孫建軍摸摸鼻子,小心翼翼地措辭,“其實S城挺好的,這麽多朋友,一人幫一點就夠了,總比你自己在外闖強。”他清清嗓子,讓自己盡量不觸及陳紀衡脆弱的自尊心,“不如…你做個小買賣,錢我這裏有,十來萬吧,先借你,等你賺到了再還我。”孫建軍笑,發現借給別人錢比向別人借錢還難,“要打欠條的哦,可不是白給你……”
“你對我這麽好幹什麽?”陳紀衡凝視着他,伸手撫摸孫建軍的臉。
那種溫暖的感覺一下子把孫建軍十年的記憶全喚醒了,憋了半天的眼淚刷地流出來。他說:“我對不起你,陳紀衡,我他媽的對不起你。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他說不下去,胸口的酸澀翻天覆地地噴湧而出,哭得稀裏嘩啦,“當年你說走就走了,我找你那麽長時間,那麽長時間……我害怕看報紙看新聞,怕看到你死了……”他嗚嗚痛哭,撲在陳紀衡的懷裏,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你怎麽才回來!你他媽的怎麽才回來……”
陳紀衡面無表情,眼裏閃着光,低低地道:“總之,我回來了。”
“對,你他媽說的真對!”孫建軍直起腰,胡亂抹一把滿臉的鼻涕眼淚,什麽風度翩翩全顧不得了,立起眼睛沖着陳紀衡嚷嚷:“回來你就不許走!說什麽也不許走!”
陳紀衡面露猶豫:“不過……”
“不過個屁!”孫建軍氣勢如虹,“有我們兄弟在,你還怕沒飯吃?以後我的就是你的,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只要我有,只要我能做到!沒有也得想法有,做不到也得想法做到!”
“真的?”陳紀衡問。
“真的!”孫建軍信誓旦旦。
陳紀衡笑了,一字一字地道:“你不後悔?”
“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