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教訓

“你搞什麽啊!”孫建軍緊追幾步,急忙拉住頭也不回直奔樓下的陳紀衡,又狼狽又慌張又是埋怨,“你瘋了?就這麽在你媽面前出櫃,萬一把她吓出心髒病怎麽辦?”

陳紀衡冷冷地道:“你放心,她身體好得很,都不認我這個兒子了還怕我是個GAY?”

“哎呀話不是這麽說啊。”孫建軍攤開手,好心好意地勸,“老人家不是在氣頭上嘛,話說得沖了點也無可厚非。你玻璃心哪,聽兩句就完了呗。”

“不是兩句,是二十年!”陳紀衡繼續往樓下走,“說了你也不懂。”

“對對對,我不懂,就你懂,你懂你還當你媽面說那種話?那是一個兒子該說的嗎?好端端的就不能不吵架嗎?你……”

陳紀衡猛一回頭,指着他的鼻子低喝道:“閉嘴!”

孫建軍不由自主一縮脖子,後面的話堵在嗓子眼裏。兩人在不太明亮的走廊裏一上一下地對視着,陳紀衡的臉色很難看,泛着鐵青,眼中的光憤怒而狂躁。

兩人沉默下來,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的感應燈滅了,冷風夾雜着雨點吹進半敞開的樓道的窗戶,激得孫建軍打了個寒噤。

陳紀衡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竭力遏制着什麽似的,轉過去一步一步走下臺階,只是速度慢了許多,腳步異常沉重。

孫建軍跟在他身後,猶豫半晌,終究有點不甘心,輕輕地道:“陽臺還,還漏水呢,就剩她自己……”忽然眼前一花,被陳紀衡直接按在牆上,兇猛地吻了下去。

孫建軍吓得張牙舞爪,瞪大眼睛,嘴裏嗚嗚地叫。我草這是樓道啊,我草随時都會有人下來啊,我草這要是被陳母再看見,她真要犯心髒病的啊!手上加勁推了半天,陳紀衡力氣大得驚人,好像把所有的怒氣全發洩在這一吻上了,卡住孫建軍的脖子,吻得天昏地暗。

孫建軍被他勒得幾乎缺氧,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好不容易等對方放開,張着嘴使勁地喘息,靠在牆邊差點癱在地上。

“不說了?”陳紀衡陰森森地問。

孫建軍弓着腰,咳嗽好幾聲,有氣無力地指着陳紀衡:“你個,你個變态你……”

“走,回家。”陳紀衡不理他,自顧自來到樓門口,想一想又改了主意,“孫叔叔在家不?”

孫建軍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應,應該在吧。下這麽大的雨,能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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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走吧,去看看他。”陳紀衡當先進了車子,弄得孫建軍二丈和尚摸不到頭腦,本來說好來看陳母的,怎麽吵一架就變成自己爹了?

孫家和陳家本來離得就不遠,只隔着一個菜市場,路過水果店的時候,陳紀衡居然又買了兩袋提子,扔到車上,道:“給你爸爸嘗嘗鮮。”

孫建軍偷觑着那小子陰晴難辨的臉色,越來越覺得深不可測,你永遠猜不透一個變态的心思,最聰明的辦法就是保持緘默。

孫父瞧見倆人拎着水果過來看他,很是高興:“正好正好,一起吃中飯,我讓你常姨再添倆菜。”

孫建軍回到他爹這裏,總比在陳紀衡家要自在許多,可今天陳紀衡既然心情不好,實在不知道這小子打的什麽主意,竟也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嘻嘻笑道:“不用麻煩,咱們坐坐就走。”

孫父看看自家兒子,再看看陳紀衡,兩個人神情都不大對勁,一笑道:“來吧,陪我吃一頓再說。”

常姨擺上飯,知道他們下午還有事,沒準備酒,只有飲料。孫父道:“又不是周末,大老遠開車過來,有事?”

“呃……”孫建軍支吾着,瞥一眼陳紀衡,不敢多說話,“也沒,也沒什麽事,嘿嘿,嘿嘿。”

“行了。”孫父笑,“有事快說有屁快放,磨磨唧唧的幹什麽?”眉頭一皺,“難道是公司……”

“不是,真不是。”孫建軍最讨厭父親這一點,一說有事肯定是猜他有事,而且還不是好事,其實這次跟他有半毛關系嗎?忙澄清一下,“是陳紀衡,我陪他去給宋姨鏟水去了,這不她家窗戶漏水嘛。”

“哦。”孫父點點頭,嘆息一聲,“你終于肯見你媽媽啦,好,應該。”可怎麽瞧那位也不像冰釋前嫌放下心頭包袱的模樣,便猜測道,“不太順利?”

這話難答,孫建軍幹笑兩聲,只是陳紀衡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一點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只好道:“不,不太順利。陳紀衡當他媽面出櫃了,被,被宋姨打出來了。“孫父吸了口涼氣:“太沖動了吧。這種事……接受不了吧……”

陳紀衡忽然開口道:“當然接受不了,我做什麽她都接受不了。”他倒滿一杯飲料,雙手舉起杯子,道,“孫叔叔,以後建軍的事就是我的事,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嫌棄的話,你就當我半個兒子,我一定和建軍一樣孝順您。我敬您一杯。”說着,一仰脖,把飲料喝得一幹二淨。

孫建軍聽他語氣詭異,頭都不敢擡,用筷子戳碗裏的米飯,恨不能直接開門沖出去,你爺倆慢慢聊你爺倆的。

孫父不動,他沉下臉,盯着陳紀衡:“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陳紀衡不回答。

孫父提高聲音:“你的意思就是,你媽也不打算認了,不打算養了,就要把我當成你的長輩,把這裏當成你的家了,是不是?”

陳紀衡還不回答,算是默認。

孫父“啪”地一聲重重撩下碗筷,一根筷子居然被震飛了,打着桌邊掉在地上。

“都別吃了!”他喝道,“都給我放那兒!”他從未在陳紀衡面前發這麽大的火,驚得孫建軍一擡頭,見父親眉毛都立了起來,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他生怕倆人吵架弄得下不來臺,遮掩地咧嘴笑道:“那啥,爸你誤會了,那個……”

“你閉嘴!”孫父大吼,孫建軍身子一抖,閉上嘴巴。

孫父看向陳紀衡,語氣平靜了點:“紀衡,按說我把自己兒子養成這樣,被資格說你。但畢竟你看在多年感情的份上,還叫我一聲叔叔,還願意當我半個兒子,我今天倚老賣老,說你幾句,你愛聽就聽一聽,不愛聽也得聽一聽。”

沒等陳紀衡有反應,孫建軍先不樂意了,爸你第一句話什麽意思?怎麽就聽着這麽別扭呢?啥叫“把自己兒子養成這樣”?我怎麽樣了我?他張張嘴,想要反對一下,可那兩位根本不瞅他,一個垂着眼皮望着自己的碗,一個神情嚴肅地盯着那一位。孫建軍咽了一下,又蔫回去了。

孫父停頓了一會,似乎在組織語言,半晌方道:“十年之後你能回來,我就料到你是後悔了,要和父母重歸于好的。你們家的事,我沒法多說,覺得你這個孩子要頭腦有頭腦,要品性有品性,要才氣有才氣,要性格有性格,自己的事自己有主意,用不着別人指手畫腳。我就覺得你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先低頭,怎麽先開這個口,怎麽先邁出那一步。只是我萬萬沒想到,你這一步竟然是當着你媽媽的面,說出那麽讓人受不了的話。”

孫建軍下意識地替陳紀衡辯護一句:“爸,是宋姨先罵陳紀衡的,陳紀衡氣急了才……”

“罵?罵怎麽了?”孫父道,“你是她兒子,一出走就是十年,十年哪,一個人能有幾個十年?你從出生到現在剛經歷幾個十年?十年前一拍屁股啥也不管只顧着自己痛快,說走就走,十年以後突然出現,還不能讓你媽媽罵一罵?罵你還罵錯了嗎?!”

“叔叔你不了解……”陳紀衡低聲道,孫建軍發現他的手竟是抖的,聲音竟有些幹澀,一直沉穩持重萬事盡在掌握一般的陳紀衡,居然也會有這樣的時候,只是他低着頭,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陳紀衡沒有往下說,孫父長長嘆口氣,道:“你家的事我多少也聽說了點,可能你的爸爸媽媽對你們要求的确太嚴格了。不只是你,包括你妹妹,考上大學之後也沒再回來。你父親過世時,是鄰居們幫的忙,都去了……瞧着你媽媽孤零零的樣兒,挺讓人難過的……”

孫父說得很沉痛,連沒心沒肺的孫建軍都覺得憋得慌,他不自在地扭動一下身子,屋子裏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上氣來。

孫父語重心長地道:“紀衡,你說我老古董也行,老頑固也罷,我始終認為,就算你父母再有不對的地方,也絕不是你應該這樣對待他們的理由。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麽大,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學,還想怎麽着?養兒方知父母恩,沒做爹媽的時候,看自己的父母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只有你有孩子了,才會明白什麽叫父母。建軍剛出生的時候缺鈣,成宿成宿地哭,我和他媽輪流抱着,從他出生到後來上小學,整整六年,我連個整宿的覺都沒睡過,晚上不知道要醒來多少次。我想,你的爸爸媽媽也是一樣。別說早知道這麽痛苦還不如沒把你生下來這種廢話,”孫父指着孫建軍,“我要是知道生個兒子一直長到三十歲還能這麽氣我,我告訴你,我也不生。”

孫建軍垮下臉:“爸,你說就說,別總拉上我行不?”

孫父不理他:“紀衡,我們沒法選擇,都沒法。孩子不能選擇父母,父母也不能選擇孩子。今生能有這種打不斷的血緣關系,那就是幾輩子修來的。來世誰還知道能在哪兒?他們有錯,難道你就全對?分享好的,包容不好的,這才是個家,是親情。”孫父也有些動情了,眨眨眼,把眼裏的酸澀逼了回去,嘆息着道,“紀衡啊,設身處地想想吧,誰都不容易。他們為你付出的時候你還小,不懂;等懂得時,就只看到了約束、矛盾和分歧,如今你也是事業有成了,混出個人樣了,但是沒有家,沒有根,那全都是假象,沒用,你奔波勞碌勾心鬥角是為了誰?如果你真是那種混不吝任事不懂的孩子,這番話我就不對你說了。但你還會回家,還要幫媽媽修一修窗戶,就說明你根本放不下,說明你就是想回去。那就忍一忍,又何必繼續激化?你是回去看望媽媽的,不是讓彼此更加痛恨下去的。”他拍拍陳紀衡的手背,“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陳紀衡擡起頭,對上孫父懇切的目光,輕輕地道:“我知道了,謝謝您。”忽地起身道,“先走了,回去還有事。”說着,拉起孫建軍。

孫建軍一臉愕然,不是吧,我這還一口都沒吃呢還。孫父擺擺手:“去吧去吧,打包兩樣菜。”

這還差不多。孫建軍連忙接過常姨拿來的塑料袋,裝上熘魚段、紅酒雞翅、地三鮮,外加兩大份熱幹面,跟上陳紀衡屁颠屁颠地走了。

孫父瞧着倆人離去的背影,猛地湧上一個念頭,剛剛只顧着生氣,忽略了一個很嚴峻的問題,陳紀衡為什麽就突然出櫃了?怎麽出櫃的?老爺子撓撓短短的頭發,心想:不會吧……

一路上孫建軍等不及了,塑料袋裏飯菜的香味一股一股地飄出來,把他肚子饞的叽裏咕嚕亂叫,幸好他長個心眼,早有準備,帶出兩雙筷子,坐在副駕駛座位裏,抽本雜志鋪在大腿上,把幾樣菜略略敞開袋子,一口一口往嘴裏塞,邊吃還沒忘了問一句陳紀衡:“你吃不?我喂你兩口?”

陳紀衡搖搖頭,不說話。孫建軍見他一臉深沉,索性也不再問,等他們到家時,幾樣菜吃了個七七八八,就剩點熱幹面。孫建軍沖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氣,心滿意足地打個酒嗝,拍拍肚子。行,午飯搞定了。

他坐在沙發裏,抽出根牙簽剔牙,見一旁陳紀衡身子前傾,兩只手肘支在膝蓋上,手背相扣撐住下颌,一動不動地像個雕塑。

孫建軍想想陳家窗臺下的那一灘水,想想陳母尖刻的叫罵,想想陳紀衡陰冷的表情,想想自己爹那番談話,一下子沒了剔牙的心情,把牙簽扔到煙灰缸裏,一拍陳紀衡的後背:“那啥,我說,你沒事吧?”

陳紀衡沉默一會,身子後仰,靠在大沙發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道:“我打聽過,我爸是在兩年前沒的,肺癌。”

孫建軍砸吧砸吧嘴,沒吭聲。

陳紀衡道:“你知道肺癌是怎麽回事麽?那種病剛開始症狀并不明顯,一旦發現基本就是晚期,臨床表現為咳嗽、血痰、胸悶或者局部肺氣腫……”他一字一字平平靜靜地說,孫建軍忙道:“打住,這玩意不用形容得太過詳細,真的。”

陳紀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孫建軍摸摸鼻子:“呃,随你。”

陳紀衡轉回目光:“你知道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時,是什麽反應麽?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打我,打得真狠,因為我沒考好,得了個第五名。他讓我在牆角跪了三個小時,那天可真冷,是冬天。”

孫建軍一時間恍然大悟,原來陳紀衡的變态純粹是遺傳。

“可是我第一次放風筝,也是他帶我去的,北陵公園,五分錢一根的皇姑雪糕,上面還有芝麻粒。他說,男孩子就得優秀,就得頂天立地,你就是男孩子,懂不懂?”

“我還喝過八王寺汽水,挺甜的。”孫建軍嘿嘿笑。

“是啊,還有汽水。”陳紀衡居然也笑了,只是短暫得很,“這樣的記憶太少,也許還有一些?沒印象了。他工作很忙,總是要加班。犯錯誤就要罰,要打,要我牢牢記住,以後永遠不會再犯。我那時很聽話,至少表面上很聽話,可是他打我時我恨不得他死,恨不得他立刻就死。我想不到他有一天會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我想象過很多種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時的情景,只是沒想到,他是會死的。”

陳紀衡望向孫建軍,在這一剎那,他的眼神竟是清澈的,清澈得能看見裏面深深隐藏的悲傷。他張開手臂,慢慢抱住孫建軍,閉上眼睛,呼吸着對方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孫建軍僵直着背脊,漸漸的,他感到自己肩頭衣服的布料有些發潮,像是被什麽浸濕了。

是什麽呢?

孫建軍不敢認為那是陳紀衡的眼淚,陳紀衡是不會哭的,變态都是不會哭的。

他們都是不會受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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