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怎麽會這樣?!”猶如晴空一個霹靂炸在孫建軍耳邊,驚得他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怎麽會這樣?……”聲音嘶啞得簡直不像自己發出來的。
陳紀衡怕他受的刺激太大,攬過孫建軍的肩頭,低聲道:“這裏說話不方便,咱們先上車吧。”
孫建軍兀自沉浸在震驚中不可自拔,呆呆地任他們兩個将自己扶上車,陳紀衡開車向孫父家駛去。
常姨早就把酒菜備好了,擺了滿滿一桌子,大魚大肉,全是孫建軍入獄前最愛吃的菜。一開門,見又黑又瘦的孫建軍,眼淚不由自主便掉下來了,喃喃地道:“瞧這怎麽說的?真是,真是……”
“唉,啥也別說了,建軍去洗個澡,好好去去晦氣,咱們以後重新做人。”
孫建軍木讷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到底還是陳紀衡輕輕将他拉進浴室,給他脫了衣服,讓他坐進浴缸裏。兩人平生頭一回這樣在孫父的眼皮子底下赤裸相對,也平生頭一回半點欲望都沒有,剩下的只是憐惜和心痛。
陳紀衡慢慢地給孫建軍洗頭發、洗臉、擦身子,孫建軍一直沉默着,過了好長時間才低低地道:“羅哥的确是做了些犯法的事,可是剛起步時誰的手幹淨?幹淨能賺錢嗎?就算有罪,大不了判個死緩,哪能……”
陳紀衡幽幽嘆口氣道:“我打聽過了,原來是要判死緩的。可這件案子太大,一個市長一個副市長都是死刑,還有三個是無期。S城地界有頭有臉的老大就那麽兩位,一個在抓捕的過程中飲彈自盡了,就剩下羅赫,不判他判誰?死了那麽多政府官員,總得有人陪葬,還得是依法執行的。”
孫建軍猛地一擡頭,像逮到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住陳紀衡的手,激動地道:“你本事那麽大,一定能救他的是不是?你救救他啊!”
陳紀衡緩緩搖搖頭:“沒辦法,這件案子是上面直接審理,不通過地方。神仙也救不了。”有些話他沒有說出來,能給孫建軍傳遞信息,并把這小子毫發無傷地從看守所裏弄出來,已經不錯了。這種時刻,誰出面攙和誰倒黴,多少人勸他放手,勸他置身事外,要不是孫建軍,他一點都不想趟這渾水。
孫建軍一臉失望,漸漸松開手,忽地想起一件事,看着陳紀衡又驚怒又恐懼,顫着聲道:“不,不會是你,為了控制我,才弄出這件事……”
陳紀衡臉色一沉,正色道:“孫建軍,我這人再變态,也不至于拿朋友的性命開玩笑。羅赫根本不反對咱倆,我讓他走投無路有什麽好處?現在傷心難過的不只是你,我也一樣。這一輩子來來往往有交情的人多了去了,可能有幾個是真正的朋友?羅赫一走,一個也沒有了……”
孫建軍心悔自己的話太重,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低頭不語。陳紀衡穩定一會情緒,轉過身繼續給他擦洗,孫建軍接過毛巾,道:“我自己來吧。”
陳紀衡也不堅持,道:“那你快一點,叔叔在外面等你吃飯。”起身穿好衣服出去。
孫建軍仔仔細細洗了個澡,走出來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恍惚得像個陌生人。見櫃子上放着一身嶄新的家居服,好久沒有穿過料子這麽柔軟的衣物,一時間竟不太适應,過了好一會,才從浴室裏走出去。
父親、陳紀衡,連常姨都坐到了桌邊,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孫建軍扯扯唇角,勉強露出個輕松一點的笑容,道:“爸,讓你久等了,咱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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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三個人對視一眼,這樣的孫建軍和以前太不相同,簡直像換了個人。倒是陳紀衡平靜些,道:“來吧,咱們先喝一杯,歡迎建軍回家。”
每個人心頭都像堵着一塊大石頭,這頓飯吃得并不痛快,陳紀衡陸陸續續說了一些孫建軍不了解的事情。
原來孫建軍離家出走時,他們已經處于警方的秘密監控之下,他的突然離開,讓那些人以為情報失誤,他是畏罪潛逃,所以趕緊加派人手去西安實行抓捕。又怕夜長夢多,于是就地審訊。
哪成想孫建軍真的只是個小角色,問了好幾天沒問出來什麽東西。此時S城已然實施批捕,羅赫剛開始也不肯招供,說實話警方只是捕風捉影,一點實質證據都沒有。如果案情再不出現轉機,他們會陷入極為被動的局面。
但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最嚴重的問題,其中一個位置極高的官員,竟在羅赫等人不知道的情況下,私下錄制了所有錢權交易的情形。他本來是抱着不信任的态度,想要以此來約束這些涉黑分子,沒成想被警方搜出來,致使案件進展發生一百八十度大逆轉。紀委再以一些官員為突破口,終于導致最終的結局。
據說羅赫在保持沉默一個月,看了那位官員私錄的證據之後,先是極為震驚,随即一陣大笑,仰天長嘆:“‘仗義每多屠狗輩,無情最是讀書人’吶!”
在中國,絕對不會發生歐美那種人人說你有罪,結果聘個有名的律師,幫你打官司打到無罪的場景。法庭上的律師完全起不了多大作用,尤其是這種政治案件,要你死你就得死,活都活不起。就以孫建軍來說,充其量是個行賄罪、詐騙罪,可中國一個令,連公司都被收回了,破産,員工全部遣散回家。
孫建軍哆嗦着嘴唇道:“爸,我對不起你,你大半輩子的心血……”
“算啦算啦。”孫父拍拍兒子的肩頭,安慰道,“只要人平平安安,比啥都強,錢沒了還可以再賺,人要是沒了,唉……”
孫建軍一擡頭,望着陳紀衡道:“我想去看看羅哥。”
按規定執行死刑的犯人只能是直系親屬探視,能否成行還得看法院批不批準,可孫建軍知道陳紀衡一定有辦法,最後一面他必須得看看羅赫,要不然這輩子也不會安心。
果然,陳紀衡低頭沉吟了片刻,斬釘截鐵地道:“好,我幫你安排。”
這種事情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擱,那天晚上陳紀衡半宿沒睡覺,手機打得發燙,直到後半夜定下來,才對一直守在旁邊不合眼的孫建軍點了點頭。
孫建軍閉上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陳紀衡熄了燈,躺到孫建軍身邊,道:“睡吧,明天一早就去。”孫建軍裹緊被子,腦子裏紛亂如麻,翻來覆去地折騰。在看守所裏24小時點着燈,讓他得了失眠症,不是特別疲累根本睡不着。
黑夜裏,只聽得身後的陳紀衡道:“事已至此,就別亂想了。”
孫建軍苦笑一聲:“我不亂想,也睡不着。”
忽然背後一暖,陳紀衡靠過來,緊緊摟住他。熾熱的唇烙在後頸上,燙得孫建軍不禁打了個激靈。他一咬牙轉過身去,和陳紀衡抱在一起,兩個人像面臨世界末日一般絕望而哀傷地親吻。孫建軍這時才深深地感受到,自己還活着,已經自由了,不再被關在陰暗冰冷森嚴壁壘的看守所裏,他從未發現陳紀衡的身體竟這樣溫暖,像是世界上唯一存在的火光,一寸一寸舒緩他的四肢百骸。孫建軍第一次這樣迫切地希望陳紀衡擁有他,貫穿他,讓他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還有另一個陪在他的身邊,無論發生什麽事,總會一直走下去。
孫建軍這一晚上睡得很沉,近一年了不曾有過這樣的好覺,以至于被陳紀衡叫醒時竟有些迷茫,似乎又回到那三個月的約定時期。只是陳紀衡下一句話立刻讓他回到了現實:“動作快,要到點了。”
兩人匆匆吃口飯,坐車趕往看守所。臨進門時陳紀衡猶豫了一下,還是對孫建軍叮囑道:“一會你注意控制情緒,咱們理智一點,看看羅哥還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
孫建軍重重地點點頭:“我明白。”
陳紀衡凝視他一會,孫建軍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嚴肅,他暗自松口氣,當先走入冷冰冰的大門。
孫建軍嘴上答應得挺好,可一聽到漸漸傳來的腳铐的拖拉聲,就已經受不住了,雙腿直發抖,眼睛含淚下意識地要站起來。陳紀衡輕輕一拉他,他瞅一眼身邊的人,見陳紀衡沉定如恒,也只好再坐下去。
随着嘩啦聲越來越近,羅赫終于出現在二人面前。他也比以前瘦了好多,五官愈發深刻,濃重的眉下一雙銳利淩厲的眼睛,見到孫建軍和陳紀衡二人,目光柔和下來,慢慢坐到對面的椅子裏,半晌潇灑一笑,道:“沒想到最後見一面的,還是你們倆。”
“羅哥……”孫建軍忍不住了,又不敢失态,只好用手掩住臉。
陳紀衡問道:“你還好吧。”
羅赫一撇嘴,無所謂地道:“還那樣,能吃能睡。”陳紀衡掏出一根煙來,點上,遞給羅赫。獄警在一旁看到,也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羅赫深深吸了一口,一點一點地吐出來。
陳紀衡沒有孫建軍那樣脆弱,跟這樣的硬漢子說話也用不着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羅哥,你還有什麽事兒不放心,我幫你辦。”
羅赫仰頭沉默一會,搖搖頭,道:“不用了。”頓一頓又道,“若是方便,多多照顧照顧小橋。”
這句話提醒了孫建軍,他忙道:“你想見你弟弟嗎?我讓紀衡幫你安排一下。”
羅赫一笑:“我這個樣見什麽見?不如不見。再說……”他的神色黯淡下來,“再說,只怕他也不想見我……”
孫建軍大聲道:“這叫什麽話?你,你都這樣了……親弟弟還不來瞧瞧?我這就給他打電話!”說着拿出手機,不顧陳紀衡阻攔,噼裏啪啦按下號碼,那邊卻傳來一個毫無感情的語音:“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
孫建軍還以為自己打錯了,看看屏幕顯示,沒錯啊,正要再打,卻聽羅赫道:“別打了,沒用。他人不在S城。”
“啊?”孫建軍愕然,“那在哪裏?”
羅赫把剩下的半截香煙掐滅在桌子上:“不知道,學校說是去支教了。”
“總得有個聯系方式吧?”孫建軍急得滿身汗,幾乎是嘶吼,“你出這麽大事還想瞞着他?!趕緊讓他回來,再不回來就見不到……”一句話未了聲音哽住,再也說不下去。
羅赫搖搖頭,不願多說。
陳紀衡察言觀色,見羅赫似有難言之隐,勸道:“羅哥,你們兄弟之間再有矛盾,他也不該這時候還不來見一面。這樣,我和建軍去找他,你放心,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羅赫苦澀一笑,道:“算了,我這個樣子,也不願意見他,不如就此分別,無牽無挂。”他挺直腰,正視陳紀衡和孫建軍,“你們能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說白了無非生死而已,是人都有這麽一天,大哥我只是早走一步。說不定在閻王爺那裏走走後門,以後奈何橋上還能對你們多加照拂。”他哈哈一笑,沖着二人拱拱手,“就此別過,後會無期。”說完,示意獄警解開他的腳铐,轉身走入鐵欄門內,再不曾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