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孫建軍做事只憑一腔熱血,沒有陳紀衡那般深思熟慮,一時沖動開着車去清源村找羅橋,結果還沒到地方呢就後悔了。
他倒不是後悔過來找人,而是後悔不聽陳紀衡的話,回家換身裝備——皮鞋走山道,疼痛只有自己知啊。
孫建軍從小到大,從未真正經歷過什麽叫人生疾苦,就算無緣無故坐了大半年牢,裏面有吃有喝的,也沒虧到他,絕對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新社會的幸福青年。以前接受過艱苦樸素的教育,但說教永遠沒有設身處地親眼目睹,更令人震撼。
太窮了,孫建軍做夢都想象不到,中國還有這麽窮的地方。當他為今天吃牛排還是披薩,喝紅酒還是茅臺而絞盡腦汁時,這邊的人,連最基本的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
沒有路,地地道道的窮山溝,倆人的車早就扔道邊兒了,跟着一個放羊的哼哧哼哧走上崎岖坑窪的山路。也虧得是遇到個放羊的,要不然天都快黑定了,他們連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雖然已是入夏,山風涼得沁人。孫建軍一身一身的透汗被風吹得半幹,衣服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他大口喘着粗氣,兩條腿像灌滿了鉛,一步一步往上拖着走,嗓子眼發腥,幹得似乎一張嘴能噴出沙礫來,肚子癟得像傾空了的面袋子,他幾乎能聽得到胃壁互相摩擦的聲音。但這些再難受,也比不了腳上遭的罪。
兩只皮鞋加起來能值2千來元錢大洋,但現在孫建軍真想給放羊的五千塊,換對方那雙破布鞋。腳上估計已經磨出泡來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往旁邊一看,陳紀衡能比他強點,他穿的是休閑鞋,不過想來也好不到哪裏去。
孫建軍咬緊牙關,一點一點往前蹭。陳紀衡見他擰眉攥目的難受樣,知道這小子堅持不了多久了,大聲問放羊的:“大哥,還有多遠哪?”
“不遠啦不遠啦。”放羊了看上去足有四十多,黑瘦黑瘦,滿臉滄桑,灰突突的面皮跟羊身上的皮毛差不多,操着濃重的地方口音,就算陳紀衡和孫建軍都是LN人,聽着也挺吃力,“哎呀要不是你們太慢,咱早就到啦。”
陳紀衡回頭道:“他說不遠了,你再堅持一下。”
孫建軍艱難地咽了一口,覺得自己嗓子都快幹裂了,澀聲道:“行,我堅持。”
這一句“快到了”又折騰近一個小時,好不容易望見一處小小的村子,孫建軍雙腿一軟,差點跪下,幸好陳紀衡眼疾手快,把他扶住。倆人跌跌撞撞走到村口大樹底下,撲通撲通接連坐倒,說什麽也起不來了。
正是村裏人剛吃完晚飯的時候,幾個光屁股的小孩子笑嘻嘻地跑過來看熱鬧,都被放羊的攆跑了:“去去去,看什麽看,沒見過大活人哪?”放羊的心好,從自家水井裏舀來兩碗清水,拿過來請他們解渴。孫建軍也顧不得幹淨埋汰,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個一幹二淨,撩起衣襟擦擦嘴,長長地喘上一口氣。四仰八叉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只剩肚皮一鼓一鼓地。
陳紀衡喝完了水,向老鄉道了謝,問道:“大哥,請問村長家在哪裏?我們找他有點事。”
“哦。”放羊的一指東頭,“那邊第二家就是,你等着。”說完向那群躲閃着看熱鬧的小孩子扯嗓子嚷嚷,“冰溜子,你家來切(qie三聲)啦,快叫你爸來接人!”
一個穿着一身破爛肥大運動服的小男孩,吸溜着鼻涕,大眼睛向陳紀衡和孫建軍瞧了兩瞧,嘻嘻哈哈地跑開。不大會功夫便轉回來,後面跟着個五六十歲的弓腰老人,背着手大步流星,連聲問:“在哪呢?在哪呢?”
陳紀衡站起身,道:“您好,我給您打過電話的,我姓陳,他姓孫,我們都是羅老師的朋友。”
孫建軍也想站起來,稍稍一動腿就疼,索性也就不動了。
村長瞧瞧這個再瞧瞧那個,還挺驚奇:“你們真找來啦?不容易不容易。那啥,走吧走吧,家去,還沒吃飯吧?讓家裏的給你們弄點。”
孫建軍一聽說有飯吃,來了力氣,勉勉強強直起身子,伸手讓陳紀衡攙一把,這才一步一挨地跟上。
村長見他走路姿勢古怪,低頭看看他的腳,立刻明白了:“走山路穿什麽皮鞋嘛,多磨腳啊,一會找一雙鞋給你換上。”
“謝謝,太謝謝了!”孫建軍跟遇上親人了似的,恨不能直接飛過去換上,奈何心裏急腿腳使不上勁。連磨帶蹭地挨到村長家一瞧,土坯房、一層玻璃的窗戶外糊着半透明的塑料,院子當中一口井,左邊是豬圈,味道十分之特別。孫建軍捏着鼻子尾随村長進了屋。
大炕、木條桌子、剛摘下的黃瓜、小蔥、生菜、農家大醬、高粱米飯、苞米面大餅子,別說肉了,連個油星都找不到。
孫建軍從來不吃粗糧,嫌那玩意牙碜、噎得慌、咽不下去,也就能在喝多的時候吃點“大豐收”爽口,可今天到這裏算是開了“素”了,高粱米水飯一口氣吃了三大碗,大餅子兩大張,至于蘸醬菜更是包圓兒,瞧得村長媳婦直瞪眼。
陳紀衡怕人家講究,從兜裏摸出兩百元錢放在桌子上,道:“村長,這是飯錢,您收着吧。”
“這叫什麽話?”村長眉頭皺了起來,“吃點東西哪能要錢?不要不要。”
陳紀衡說什麽也要給,村長無論如何也不要,後來都有些動怒的意思。陳紀衡只好收回來,心裏默默記着,回去之後一定要捐錢,給村裏蓋個學校。
村長媳婦見倆人吃得香甜,一邊掩口偷笑一邊忙活加菜,都是地裏産的,又正當季,摘下來洗吧洗吧就能端上桌。
陳紀衡問道:“羅橋羅老師肯定是在清源村吧?”
“應該在應該在。”村長道,“這方圓幾百裏,只有我們村和清源村,保準錯不了。”
“怎麽能去?咱有拖拉機什麽的沒有?”
“哎呀,車可過不去呀,只能走。當中還有條河呢,幸好這兩天不下雨,要不然你們想去我都得攔着,淹死過不少人哪。”
“那清源村離這裏還有多遠?”
村長張開一只手掌搖一搖。
“五裏?”
“五十裏。”
“啊?——”孫建軍一聲哀號,幾乎吐血。
村長不讓他們連夜走山路,不熟悉情況太危險,一定要他們住在自己家裏,熱情地拿出被褥來招待。就是位置不大妙,旁邊便是豬圈。村長媳婦一個勁地寬慰他們:“沒事,關好門,豬晚上進不來。”
被褥不是大紅就是大綠,也不知多久沒有用過,打開時一股黴味撲鼻而來,嗆得孫建軍直咳嗽。土炕更是硬得硌人,跟睡在地上差不多。孫建軍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髒就髒吧,硬就硬吧,有個地方躺一躺,比什麽都強。風度、整潔、潇灑、氣質、優雅,全他媽都是扯淡,吃不飽穿不暖沒地方睡覺,你給我得瑟一個看看?
孫建軍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然後就覺得身上發涼,衣服讓人給扒了。他吃驚地睜開眼,正對上陳紀衡動手要解他褲子,吓得孫建軍慌忙按住對方的手,怨氣沖天:“你不是吧你,都這樣了還不放過我呀?”
陳紀衡先是一怔,随即失笑道:“你胡思亂想什麽呢你?我給你脫了衣服,免得睡不好覺!”邊說邊給孫建軍脫襪子。
孫建軍不好意思了,雖說倆人以前也互相脫過,但那時候跟這時候不一樣,那時候是激澎湃,這時候卻有點居家過日子的意思了,仿佛彼此不再僅僅是床上的那點關系,而是床下也很有關系。再說,走了這麽遠的路,那地方的味道只怕也不太好聞,孫建軍臉皮再厚,也沒到這種地步。他收回雙腳連聲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陳紀衡瞅他一眼,手上用力把孫建軍的足踝捏住:“行了,實在太累就躺一躺,休息好了明天還得趕路。”說着,拽下孫建軍的襪子扔到一邊。他剛才到竈上去做了一大鍋熱水,稍微兌點涼的,弄來滿滿一盆,把孫建軍的腳慢慢地按進熱水裏。
孫建軍被燙得嗷一聲,雙腳作勢要掙脫。陳紀衡加大力度鉗住不讓他亂動,口中道:“燙一燙腳,解乏。”
孫建軍咬着牙忍着,剛開始那陣刺痛過去之後,只剩下熱熱的酥麻,順着雙腿蔓延到四肢百骸。他連打了幾個激靈,嘶嘶地倒吸涼氣,惬意地道:“舒服,真舒服。”
陳紀衡索性把炕邊的小凳子拽過來,坐在上面給他洗腳,熱水一下一下撩到孫建軍的雙腿上,嘩啦嘩啦直響。
孫建軍有點難為情,讪讪地笑道:“我自己洗,也行,也行。”
陳紀衡想了想,站起來轉身走出去,不大會功夫又回來,手裏拎着條熱氣騰騰的毛巾,遞給孫建軍:“你自己擦把臉。”
孫建軍接過來捂在臉上,舒服得險些呻吟出聲,順便把胳膊胸前後背全擦了。雖然不能洗澡,卻也聊勝于無。見陳紀衡仍是不緊不慢地給他洗腳,忙道:“你呢?你也累了吧。”
陳紀衡道:“外面還有熱水,我一會再洗。”
這世上有些事,是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做的。
性當然是其中一種,但卻不是唯一的,甚至可以說,只要抛開世俗道德,它跟誰都能做,都能做得歡暢。但還有一些事,沒有性那麽隐晦,卻更能貼近兩人之間的關系。
比如,吃對方剩下的半碗飯;比如,幫對方穿上內衣;比如,給對方洗腳。
孫建軍長這麽大,從來沒給任何人洗過腳,他爹都沒享受過那種待遇,陳紀衡更不用提。但陳紀衡願意給他洗腳,而且正在洗。一雙大手慢慢地不輕不重地仔細地為孫建軍清洗按摩時,那種怪異的感覺,無法用言語形容,有點酸、有點甜、有點尴尬、有點難為情、好像還有點感動、有點感慨。
孫建軍就在這亂七八糟的情緒當中,下意識地輕輕摸了摸陳紀衡濃密的頭發。陳紀衡一擡頭,沖着他笑一笑,孫建軍不由自主也笑一笑,陳紀衡便又低頭繼續給他洗。
孫建軍幹脆放松了身體,向後仰躺在大炕上,咬着嘴唇尋思,其實,陳紀衡對他挺好,真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