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陳紀衡前一天無論多累睡得多完,哪怕淩晨四點才上床,也能在五點半準時睜開眼睛起來鍛煉。孫建軍深深覺得,只憑這一點,就可以秒殺一切徒有大志不願付出辛苦的碌碌無為之輩,包括他自己。
但孫建軍不在乎碌碌無為,他有他的處事哲學,人生苦短,何必難為自己。可事實證明,有時候,還真就得适當難為一下。
比如今天早上,要不是陳紀衡,他能一覺睡到九點十點,還找什麽人?黃花菜都涼了。
陳紀衡推他時,孫建軍做着夢,他和羅赫搶一碗紅燒肉吃,饞的不行不行的。正狼吞虎咽滿嘴流油的當口,羅橋突然出現了。羅赫一個巴掌把自己扇一邊去,将剩下的半碗遞到弟弟面前:“你吃吧,可好吃了。”孫建軍偷偷咽口水,瞧着羅橋吃得那副歡實的樣子,敢怒不敢言。有哥當靠山果然不一樣啊,他媽的我怎麽就沒有呢?哎,不對,我也有一個。孫建軍一下子想起陳紀衡來了,那小子厲害着呢,能把紅燒肉給我搶到手。恰巧前面出現了陳紀衡的身影,轉過頭來瞅着他,他着急地大喊:“陳紀衡,快快,紅燒肉!”可是幹張嘴出不了聲,眼瞅着羅橋那小子一塊一塊往嘴裏填,急得他亂蹦,牟足了勁高聲道:“陳紀衡——”這一聲喊出來了,可也把自己弄醒了。
“起來吧。”陳紀衡一邊穿衣服一邊道,“外面公雞都打鳴了。”
孫建軍眨眨眼,仔細聽,可不是,他他長時間不曾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了,竟舉得極為溫馨平和。想想剛才那個夢,忍不住長長嘆口氣。
陳紀衡看他一眼:“夢到什麽了?還叫我。”
孫建軍抹了兩把臉:“沒啥,羅橋呗。夢見他哥把我的紅燒肉都搶過去給他吃了。”他停頓一會,又道,“現在回憶起來,羅赫對他弟弟真好,但凡有一點好東西,都得給羅橋吃。我就納了悶了,他倆到底怎麽回事?羅老大他都……弟弟也不回來?”
陳紀衡沉吟片刻,道:“也許這裏窮鄉僻壤的,消息太閉塞,羅橋還不知道。”
孫建軍點點頭:“有可能,那咱別耽誤了,趕快走吧,不是還有五十裏山路呢嗎。”他套上鞋子,往地上一撩,痛得吸了一口涼氣,五官糾結到一起。
陳紀衡道:“你這鞋不行,不如換了村長給你的那雙,也許能舒服點。”
村長那雙太破了,黑乎乎的,鞋裏一層油泥,前面露出倆腳趾頭,後跟也磨得發白,尺寸還偏小。孫建軍心裏膈應,但實在受不了鐵箍一般的皮鞋,只好套上那雙破布鞋。皮鞋沒處放,要送給村長。村長不肯收:“這鞋我可沒處穿去,你自己帶着吧。”
孫建軍嫌沉,後來到底還是扔地頭了。
早飯是大餅子和苞米面糊糊,半個鹹菜疙瘩。沒有剃須刀,沒有香皂、毛巾、醒膚水、潤膚霜,蓬頭垢面。孫建軍重新套上皺皺巴巴跟爛菜葉子還一股馊味的衣服,這輩子沒這麽埋汰過。倆人急着趕路,吃個肚飽,向村長和他媳婦告辭,繼續往清源村走去。
這裏景色着實優美,樹木參天,路旁的草有半人高,夾雜着不知名的野花。蝴蝶蜻蜓飛來飛去,喜鵲麻雀叽叽喳喳。陳紀衡擔心有蛇,撿了根棍子在身前敲敲打打。
孫建軍笑道:“你還挺有想法。”
陳紀衡慢悠悠地道:“書上看來的,小心點總歸沒錯。”
滿眼的綠,分不清方向,幸好就這麽一條道,村長說了,沿着走下去,肯定能到清源村。倆人挽着褲腳,和下地的老農相仿佛,只是肌膚偏白,一看就是不長曬太陽的。
陳紀衡深深吸一口蘊含着泥土芳香的空氣,贊嘆道:“真好,以後老了,就在這裏建個房子,種點花草,修身養性。”
“哎,拉倒。”孫建軍不屑地道,“愛來你來,我可不來。這什麽地方啊,鳥不拉屎,連電視都沒有,更不用說電腦啦酒吧啦火龍浴啦。啊對了。”他想起一件事,從褲兜裏摸出手機一瞧,“嗯,幸好還有信號,雖然不是滿格的。”
陳紀衡道:“看來,你是堅決不會離開萬丈紅塵了。”
孫建軍揣起手機,指尖一點陳紀衡:“讓你說着了,我這個人,最怕寂寞,總得有人陪着,越多越好。”
陳紀衡不說話,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孫建軍嘻嘻笑道:“那方面當然也是多多益善,不過你一定不樂意啦。”
陳紀衡淡淡一笑,道:“你知道就好。”說完,當先跳下田埂。
孫建軍摸摸鼻子,不敢再說。剛進看守所那陣子,枯燥乏味的生活讓他天天抓心撓肝度日如年,可天長日久,慢慢地竟适應了。生活,說白了就是個習慣問題,養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這回再出來,覺得晚上不出去花天酒地,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再說,羅赫又出了這樣的事,他也實在是沒心思。
山路忽上忽下崎岖不平,幸好天氣不錯,也算成全他們。孫建軍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喘氣粗得像牛吼,直不起來腰,拖着兩條腿一步一步向前挨,累得實在走不動了就坐下喘一會。關鍵是肚子裏油水太少,早上那點東西早就消化完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實在餓得難受,也只能摘點路邊的野果子充饑。孫建軍這個後悔就別提了,應該聽陳紀衡的,明知地貧路遙,還瞎出主意瞎逞能,活該挨餓挨累。
孫建軍艱難地咽口唾沫,偷眼看看陳紀衡。那小子也很疲憊,但神色只是平常,見不到懊喪怨怼這種負面情緒,也聽不到哎呀啊呀的喊苦喊累。該歇就歇該走便走,不哼不哈不聲不響,穩如磐石。孫建軍擦把臉上的汗,心中十分佩服,忽然寧定了許多,鼓起勇氣,低頭繼續趕路。
五十裏山路兩個人足足走了大半天,日頭漸漸居中,又漸漸西移,直到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上了一處小土坡,見不遠處一個小村落,估計應該是清源村。
孫建軍歡呼一聲,和陳紀衡對視一眼,盡皆喜不自勝,渾身來了力氣,下坡竟是一路小跑。堪堪到了村口,孫建軍抓過一個光屁股的小孩,問道:“認識羅老師不?剛到你們村子教課的。”小男孩只顧着吸吮手指頭,不說話,另一個答道,“認識認識,就在我家,我帶你們去。”
孫建軍心花怒放,要不是腳疼,非得蹦起來不可,情不自禁一把拉住陳紀衡的手,道:“快快,找到了!”
陳紀衡也很興奮,倆人跟在小孩子身後,向村子裏走去。
小孩子高聲喊道:“羅老師,有人來找你啦!”
喊了兩聲,從前面一家院子裏走出個人來,不是羅橋卻又是誰?孫建軍咧着嘴,像笑又像哭,撲上去拉住羅橋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想起身陷囹圄命在旦夕的羅赫,不由哽咽起來,一時間胸中情緒翻滾,全堵在喉嚨說不出話來。
羅橋一臉驚喜:“你們怎麽來了?”他比一年前見面時瘦得太多,皮包骨一般,臉色黃黃的很有些營養不良。衣服倒還幹淨,只是一看便知是農村集市上賣的便宜貨,質量十分低劣。
陳紀衡道:“我們是特地來找你的。”
孫建軍稍稍平靜了一點,打斷陳紀衡的話,急急地道:“小橋,快,跟我們走!你哥,你哥他出事了!”
羅橋臉色一沉,低聲道:“別跟我提他,我沒哥。”
孫建軍瞪起眼睛:“這叫什麽話?你快別任性了,你哥都出事了你知道嗎?他,他眼看就要被槍斃了……”說到最後一個字,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他這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羅橋張着嘴,怔了好半晌,喃喃地道:“你……你說什麽?”
“你哥!羅老大!他,他要被槍斃了,就這兩天……”孫建軍眼淚止不住地掉,他胡亂擦兩把,哭着說,“你快回去瞧瞧吧,晚了,晚了就再見不到了……”
羅橋只覺眼前白花花的陽光亮得刺眼,身子一晃險些跌倒。陳紀衡一直默默觀察他的表情,見狀忙上前扶住。
羅橋閉了會眼睛,又慢慢睜開,道:“什麽,什麽時候?”
“就這兩天。”孫建軍再次催促,“快,咱快走吧。”
羅橋站直身子,輕輕推開陳紀衡,低低地道:“我不走,你們回去吧。”
“啥?”孫建軍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啥?不回去?!”
羅橋不再理會他們,轉身往院子裏走。孫建軍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怒道:“你他媽說什麽呢你?你不回去?你哥都要死了你不回去?!”
羅橋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道:“你們累壞了吧,進屋歇歇,吃點東西,要不然明天再走。”
“那你跟我們一起走不?”孫建軍不依不饒地追問。
羅橋沉默而堅定地搖搖頭,氣得孫建軍直跳腳:“你他媽有病啊你?那是你哥,你親哥!就算他犯法,那也是你哥!最後一面你都不見,你還是人嗎?!”
羅橋徑直走進院子,孫建軍還想攔着他,卻被陳紀衡拉住了。孫建軍憤憤地一甩胳膊,沖着陳紀衡喊道:“你拉我幹什麽?你拉他呀!”
陳紀衡從羅赫閃爍的言辭中猜出這兄弟倆的問題只怕沒那麽簡單,如今一見羅橋的态度,心裏更是有了計較,鎮定地對孫建軍道:“你先別急,有話好好說,既然已經來了,不差這一時半刻。”
孫建軍一跺腳:“我們是不差,可羅老大差呀,萬一萬一,唉——”他說不下去,重重地嘆息一聲。陳紀衡道:“咱進屋去,再商量商量。”
孫建軍無法可想,只好跟着陳紀衡也走進院子。
這是一戶姓薛的人家,有一男一女倆孩子。農村的規矩,對教書老師十分尊重,一村子人家每日輪流給老師供飯。這裏地偏人少,連學校都沒有,弄個無人居住的民房權當教室。老師只有一個人,小學初中全由他來教,不分年級,只學語文數學等基礎科目。上大學簡直就像做夢,去年有倆男孩考上縣裏高中,已經是全村慶賀的大事,都說他們祖墳冒青煙,才會出了狀元。可惜以前那位老師身體太差,實在教不了,堅守幾十年之後終于黯然離去。羅橋自告奮勇過來支教,聽說這邊的孩子面臨失學的危險,便主動提出到清源村來,一村人對他感激得不得了,好吃好喝地供着。說是如此,也無非大米細面之類,只不過是沒有粗糧而已,肉菜是做不起的,殺豬只能在過年的時候。
薛家人聽說是羅老師的朋友來看他,非常重視,張羅了一桌子菜。孫建軍餓得前胸貼後背,一點不客氣,風卷殘雲,撐得直打嗝。菜是不少,沒有油水,吃得挺多,過不了多久還得餓。
孫建軍心急火燎,恨不能抱着羅橋飛上天,一眨眼回S城才好。他聽了陳紀衡的叮囑,不發火,耐心地規勸羅橋,擺事實講道理。可惜說了半天,羅橋始終就倆字:“不去。”
孫建軍一拍桌子直起腰,看着羅橋那張不為所動的臉,真想上去扇他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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