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陳紀衡見孫建軍氣得臉紅脖子粗,忙上前打圓場:“別急,咱們慢慢說。”

“說說說什麽說?!”孫建軍再也按捺不住,指着羅橋的鼻子罵,“你哥從小到大對你怎麽樣?供你吃供你穿,沒有他只靠着娘老子你能上大學?能找這麽好的工作?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最後一面見都不肯見,你還是人嗎你?!”

羅橋冷着臉,硬邦邦地道:“我見不見他用不着你管,我是不是人你說了也不算!”

“你!”孫建軍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幹瞪眼。

陳紀衡勸道:“小橋,是不是你和你哥之間有什麽矛盾?都這時候了,咱們把怨恨都放一放,畢竟人沒了,以後你想見也見不到啦。只怕後悔也晚了。”

“後悔?”羅橋冷嗤一聲,“我為什麽要後悔?我永遠都見不到他我也不會後悔!”

孫建軍叫道:“你聽聽這叫什麽話?你哥怎麽虧待你了?餓着你了還是累着你了?為你恨不能把心都挖出來,臨了臨了見一面都不肯嗎?”

羅橋猛地打斷他的話:“他虧沒虧待我我自己明白,用不着你們翻來覆去沒完沒了地強調。我告訴你,這是我們兄弟倆的事,和你們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們來通知我,我謝謝了,但絕不會跟你們一起回去的!”

孫建軍翻個白眼,哈地怪笑一聲:“對,你們兄弟的事,我跟着瞎攙和幹什麽?我他媽就是吃飽了沒事閑的!走了這麽遠的山路就為了聽你一句跟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羅橋,好,你好樣的,你他媽真有良心,我孫建軍算是認錯你了!那你就在這待着,我祝你早日鍍金成功,步步高升,前途光明燦爛!”說着“啪”地一聲,把水杯摔在地上,跌個粉碎。

羅橋白了臉,顫抖着唇,偏過頭去不吭聲。陳紀衡忙拽住孫建軍:“你這是幹什麽?走走,院子裏說去。”

“說什麽呀?還說什麽呀?!”孫建軍瞪着眼睛大呼小叫,被陳紀衡拽着袖子拉出去,滿院子只聽他高聲嚷嚷,“你哥都快死了你還不回去看他,你也配叫個人,你也配當老師!冷血動物衣冠禽獸!”

陳紀衡攔都攔不住,外面的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驚慌失措地圍着張望。這家主人悄悄過來問羅橋:“羅老師,沒事吧?他們是你朋友嗎?不行我把他們打出去。”

“沒事沒事。”羅橋接過掃帚,“我來掃掃吧,沒事的。”

“哦,那我去廚房了,有事叫我啊。放心羅老師,咱們有人,打架不怕。”

羅橋勉強笑笑,低着頭掃地。院子裏孫建軍還在叫罵,仿佛要把見到羅赫之後的震驚和郁卒,把連續幾天拼命趕路的辛苦和艱難,把對羅橋的無動于衷的憤慨和怨恨,一股腦全都發洩出來。

羅橋握着掃帚的手捏得死緊,指尖泛白,不自禁地微微發抖。你們知道什麽?你們知道什麽?他在心底狂喊,你們知道那晚發生的事嗎?你們知道他把我給毀了嗎?知道我的人生整個都颠覆了嗎?知道當哥哥不可能再是哥哥,當弟弟無法再做弟弟時,我心裏是什麽滋味嗎?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可憑着這個,他就可以對我為所欲為嗎?我就得逆來順受嗎?我就得違心地順從嗎?你們都怨我,都恨我,可我該去怨誰?該去恨誰?你們誰問過我為什麽不去,誰關心過我的感受?就因為他要死了,于是他就無辜了、解脫了、可以原諒了,那我呢?我怎麽辦?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唯一的一個還毀了我,于是我該怎麽辦?你要死了,你要死了,你為什麽不早點死?!為什麽不早點死?!

他狠狠摔下手裏的掃帚,蹭着牆壁蹲下來,失聲痛哭。

陳紀衡手上加勁,按住孫建軍:“安靜會行不?別喊了行不?你還有完沒?”

孫建軍用力沖着屋子啐了一口:“我呸!你也配叫個人!”

“行了行了,你消消氣。”陳紀衡安撫他,“我覺得他們兩人之間有點問題。”

“問題?什麽問題?”孫建軍立起眉毛,“我草,他哥都要死了他倆還能有什麽問題?”

陳紀衡擺擺手,示意他小點聲,往屋子那邊看一眼,沒見到羅橋的身影,拉着孫建軍走到一邊,道:“難道你不覺得…有點不對勁?”

“啥不對勁?”孫建軍壓根沒往那方面想,他正在氣頭上,也不夠冷靜,“我看他不肯回去,最不對勁!”

“對啊。”陳紀衡推推眼鏡,“那他為什麽不跟我們回去?”

“我他媽怎麽知道?他有病!他狼心狗肺!”

陳紀衡無奈地嘆口氣:“行行,別嚷嚷了,天也晚了,反正也走不了,先洗洗睡吧。”

這個村子更窮,主人家連床被子都不多,就一處破土炕,也不知多久沒人住了,滿地的灰塵,一進屋直嗆人。

“真他媽的。”孫建軍一邊收拾一邊罵,“早知道他這個德行,我還來這裏受罪?他媽的沒心肝的東西,羅老大養了只白眼狼,真他媽瞎了眼。”

陳紀衡沉吟着道:“一個人出乎常人意料的行為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們不能只看到表象。”

“表象?啥表象?”孫建軍嗤之以鼻,“還有原因?依我看,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沒良心!都不如我這個外姓人!”

陳紀衡只好邊嘆氣邊笑:“行了,睡吧,不管他怎麽樣,明天咱得離開。羅老大日子不多了,争取再見一面,也得準備準備後事。”

孫建軍心頭一沉,沒力氣罵了,衣服也不脫,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睜眼望天,忽地笑道:“你說這人活一輩子,到底圖個什麽?我老爸辛辛苦苦弄個公司,結果被我整黃了;我呢,雖說不幹正經事,畢竟也付出不少心思,到頭來一場空;再瞧羅哥,從小對他弟弟那麽好,是捧在手心裏怕吓着,含在嘴裏怕化了,可你瞧瞧,倆眼一閉,誰還記得誰?真沒意思,唉——太沒意思了。”

“別說不記得。”陳紀衡躺在孫建軍身邊,雙手墊在腦後算是枕頭,“我能記得,我記性很好。”

“對。”孫建軍頗為贊同,連連點頭,“你可挺不容易,記我記了十年。”

這是兩人自從發生關系之後,他第一次提起這個話題,陳紀衡偏頭看過去,見孫建軍神色如常,既非忿忿不平,也不是冷嘲熱諷,似乎只是在說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陳紀衡一笑,道:“挺後悔?”

“啥?”

“認識我。”

孫建軍想了想,很認真地想了想,下颌一上一下地點一點,道:“是,挺後悔。”

陳紀衡眸光一沉,随即心裏發狠,剛要說:後悔你也別想跑得了。忽聽孫建軍幽幽地道:“一開始挺恨你的,可在看守所待了大半年,什麽都想透了。你說我有啥呀,錢沒你多能力沒你強長得又不跟郭富城似的啥活還不會幹成天除了吃喝玩樂就沒別的。”

陳紀衡不願意聽他說這種自怨自艾的話,接口道:“你挺好。”

“切,拉倒吧,哪兒好?”

“哪兒都挺好。”陳紀衡那股子霸道勁又冒出個頭,“我覺得你好,你就是好。”

孫建軍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見陳紀衡還挺認真,撲哧一笑,道:“好,就算好吧。再好也用不着惦記十年吧。一輩子有幾個十年?你就說,羅哥要真沒了,十年以後誰還記得他?”

陳紀衡沉默下來,半晌道:“我記得。”

“是啊。”孫建軍喟嘆一聲,“我也記得。可估計也就我們能記得,他弟弟都夠嗆。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個人又都過個人的日子去了。”

陳紀衡低低地道:“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啥玩意?”孫建軍沒聽清。

陳紀衡道:“沒什麽。”

“哎哎,我說你別總說那些個我弄不明白的玩意,行不?”孫建軍急了。

陳紀衡笑道:“真沒什麽,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羅橋心思煩亂,學生的作業本看得他眼前發花,晃來晃去全是羅赫那張臉,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孫建軍的話:“他要被槍斃了……你還是不是人?!…沒良心!……”他啪地合上作業本,雙手撐在額角。

夕陽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終于消失不見,鄉村的星光異常明亮,皎潔的月色照進窗子裏來,映着難以成寐的人。

也許這一輩子,他也逃脫不了那天晚上留給自己的陰影,羅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最親密的哥哥竟有一天會成為一只受欲望驅使的野獸,把自己緊緊禁锢在懷裏,狠狠貫穿。羅橋毫無快感,他只覺得惡心。一夜之間,所有的溫情和愛護,都變成了啼笑皆非的謊言,變成了赤果果的痛苦。那個人用恐怖的行為和強硬的手段,毫不留情地撕裂了親情的紐帶,以前那個疼愛他關心他的哥哥沒有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早就死了,被殺了。

如果沒有那個晚上,羅橋會是個普普通通的教師,也許和喬娜,也許和別的女孩子,結婚、生子,過着普普通通的生活,擁有普普通通的幸福……他為什麽非要那樣做?為什麽會有那麽可怕的想法?為什麽不能克制自己?只因為我是他的弟弟嗎?只因為他以前為我付出了那麽多嗎?只因為我是他唯一在意的親人嗎?那他就有權力全部地、徹底地摧毀嗎?

冰冰冷冷的感覺從指縫中透出來,那是淚。

羅橋用力抹了兩把,擦不淨。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還不算結實的哥哥,抱住尚自瘦瘦小小的自己,站在門的這邊。門的那邊傳出父母激烈的叫罵争吵和摔東西的聲音。他很怕,怕吵架的父母,或許也怕來來往往鄰居們異樣的目光。他把臉深深埋在哥哥的懷裏,不去看,不去聽,好像這樣,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所有痛苦都不存在了。

他還記得那個嚴肅的“警察”阿姨問他:“你是要跟父親,還是跟着母親?”

他說:“我要哥哥。”

上大學要交學費,哥哥連夜坐車從南方給他送來。他記得哥哥的手臂受了傷,還在流血。那是他無意中發現的,哥哥沖他搖搖手,叮囑他不許告訴媽媽。他鄭重地點點頭,哥哥神色很複雜,攬過他的肩:“小橋長大了,是大人了。”

同學穿阿迪穿耐克,他是不在乎的,從來沒有留意過,但哥哥在乎,給他買了許許多多新衣服。“別人有的,咱們就得有;別人沒有的,咱們也得有。”有時候甚至會讓自己十分難為情。

哥哥霸道、自己做什麽事都要插手,他吃了哪怕一點點虧,一定要出面找回來,弄得他這麽多年,連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都沒有。你哥太可怕了,他們都這麽說。

可在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也是哥哥。父親不用再提,母親最愛做的事,就是把對父親的怨恨和命運的不公挂在嘴邊,至死從未放下。只有哥哥,一心一意地為他。

但為什麽,哥哥為什麽要做出那樣的事?

羅橋仰起頭,望着窗外明亮亮的夜空。他要死了,唯一的親人就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了,永遠,永遠也見不到了……

羅橋猛地站起身,大步跑了出去。

孫建軍氣歸氣,他心大,也實在累得透了,和陳紀衡說不上兩句話就睡着了,呼嚕打得震天響。陳紀衡迷糊了好一陣才睡過去,似乎也就是剛合合眼的功夫,手機鈴聲響了。他一驚坐起,瞧一眼來電顯示,一顆心陡然沉了下去,定定神,按下接聽鍵。

孫建軍也醒了,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問:“幹什麽啊?”

陳紀衡示意他先別開口,好半天按斷電話,道:“明天,執行槍決。”

孫建軍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驚愕萬分:“這麽快?怎麽,怎麽會……”

陳紀衡無聲地搖搖頭。

正當這時,房門忽地被推開了,羅橋站在夜色裏,呼哧呼哧喘着氣:“我跟你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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