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洛克菲德莊園的冬天冷極了。白皚皚的雪覆蓋在枯葉上,似是新生兒受洗時用的裹布那樣潔白無暇。

羅伯特難得發了善心,他給了我們一些火炭和多餘的褥子,好讓我們不會在這個冬天凍死。就算他不給我們這一些,我們也會找到法子的。

羅伯特對我們還是冷冰冰的模樣,他偶爾會嘲諷我們,多數時候他并不願意看見我們。他叫我們“惡魔的孩子”,從來沒有人這麽叫過我們。許多見過我們的人都說,我們是最漂亮的孩子,我們是完美的。我也是如此認為。

羅伯特的話令我感到在意,我猜他和媽媽隐瞞了一些事情,可是不會有人告訴我們真相,除非我們自己去挖掘……

“朱利安,這個挂在這裏行嗎?”摩根站在桌子上,把做好的小挂飾吊在燈上。我把他抱下來,免得他不小心摔下來,然後再自己爬上去。

時間從我們的指尖不知不覺地流逝,我們已經在這個地方待了半年。

我在牆上劃了一劃,媽媽已經三個星期沒來看我們了。

慢慢地,我們從害怕到期望,最後變成了麻木。莉莉和摩根已經不會再時不時喊着要媽媽,他們已經徹底習慣了這裏的生活,我們漸漸地将這裏視為我們的“家”。

我們正在為耶誕節做準備,大家竭盡所能将這裏布置了一番,我們總能從那些雜物裏拼拼湊湊出一些有用的東西。這些對我們的處境沒有任何幫助,卻能讓我們都感到快樂一些。我們甚至為彼此準備了耶誕禮物。

“我們也給羅伯特舅舅準備一個禮物麽?”愛瑪問。

摩根抗議道:“不,我一點也不喜歡他!”

“我們畢竟有求與他,而且我覺得他也許并不是那麽壞。”愛瑪看着我,她盼望我拿定主意。

羅伯特雖然對我們并不友好,但是并沒有真的傷害過我們,相反地,他提供了我們許多幫助。我認為在重要的節日裏,我們必要對他表示出一點感謝。我們決定讓莉莉和摩根用顏料畫一幅畫,我和愛瑪負責幫忙,大家都很期待那天的到來。

耶誕節那一天,我們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愛瑪甚至換上了她那件漂亮的新裙子,她之前一直苦于自己沒有機會穿上它,她穿上它之後看起來真的美麗極了。摩根和莉莉拆開了他們的禮物,我為摩根動手做了一個新的玩具,愛瑪将自己的裙子裁成了娃娃的衣服送給莉莉,他們都很開心,現在他們的笑容是我唯一讓我覺得滿足的事情。

我們就像是他們的爸爸媽媽,愛瑪這麽說。

“弗萊特先生。”愛瑪像個高貴矜持的女士一樣問:“請問你為我準備了什麽呢?”她對此一直很期待。

我擺了擺手,搖搖頭。愛瑪扁了扁嘴,扭開頭走到一旁。

她生氣了,我的玩笑開過頭了。我走到她身邊,愛瑪又把臉扭開。我從身後拿出一樣東西到她面前,當她轉過來看的時候,驚喜地睜大眼。那是一朵山茶花,開得茂盛燦爛。在男仆把那束盛開的花抱到女主人的卧室之前,我悄悄摘下了一支。

我把它別在姑娘的頭發上,它和愛瑪很合襯,使她看起來更加迷人。

“噢,我很喜歡這個禮物,我也有個回禮要送給你。”

愛瑪掂起腳尖,她親吻我的嘴。

我嘗到了蜂蜜和花朵的香氣,那是一種新奇的感覺,像是棉花糖一樣柔軟,她的舌尖在我的唇上舔了一下。

一聲巨響突然讓我們分開。

羅伯特從陰影走了出來,我們沒有察覺到他進來了。他陰沉地看着我們,尤其是愛瑪,他的目光好像要在她身上鑿出一個洞。像個來自湖底的鬼魅,他咬牙切齒:“你們身上流着她的血,我遲早知道你們會做出這種事情。”

“什麽?”我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羅伯特走了過來,猛地将愛瑪從我的身後拽了出來。愛瑪尖叫起來,羅伯特激動地抓住她說:“不管妳怎麽掩飾都沒用!我早就識破了妳們的伎倆,在妳們楚楚可憐的外表下藏着惡魔的靈魂,妳們這些——魔鬼的蕩婦!”

我爬起來用力将這個瘋子推開,愛瑪撲進我的懷裏。可憐的姑娘,她渾身發抖,在我的懷中哭泣。

羅伯特退了好幾步,他臉色鐵青地看着我們。聽到聲響的摩根和莉莉跑了出來,他們手上還拿着藥送給羅伯特舅舅的畫。

摩根看了看我們,猶豫地走到羅伯特面前,把畫遞了出去,“這是我和莉莉畫的。”他小聲地說:“耶誕節快樂,羅伯特舅舅。”

羅伯特的視線落在畫上,看了好一會兒,他才将它接過來,摩根和莉莉一起跑到我身後。羅伯特的手揪緊那張畫,他的臉色像是死者一樣蒼白。他終于離開了。

“我讨厭他,我讨厭他。他毀了這一天,他毀了一切——”愛瑪委屈地哭着說。

我的心跟她一樣難受。除了抱緊他們之外,我什麽也做不了。羅伯特的言語一直在我耳邊回繞,一些奇怪的預感湧現而出,還來不及抓住消逝而去。

霜雪吹襲着,似是永遠也不會結束。

耶誕節後的幾天,我們才再一次看見媽媽。

她興奮地告訴我們她去了巴黎,就像之前的每一次,她給我們每個人都帶了禮物。

我沒有打開她送給我的盒子。我讓愛瑪把摩根和莉莉帶到後面,有些事情我并不願意讓他們知道。

“朱利安,你怎麽了?”媽媽疑惑地看着我。

現在的她過去還要時髦,她頭上的那頂帽子,足夠我們曾經的家一個月的開銷。她剛才說起巴黎時那個眉飛色舞的樣子,簡直是快樂得流連忘返。

妳還愛我們嗎?我在紙上寫道。

媽媽擡眼看着我,她抿了抿嘴,過來拉住我的手。我把她推開了。

“朱利安……”她掩住心口,看起來十分難過。我還和弟弟妹妹們一樣愛着她,只是我可能沒法再相信她了。

我需要真相。我寫得很用力,字變得歪歪扭扭。

媽媽看着我許久,然後吸了口氣,她現在完全像個矜貴的貴婦人,就算悲傷也是如此優雅:“你盡管問吧,如果我能回答你的話。”

妳和羅伯特是什麽關系?

她揪着手絹的手緊了緊,“我知道你遲早會發現這一點,畢竟你是如此聰明敏感的孩子……”她緩緩說,“他是我的第一任丈夫。”

我早該猜到了這一點。羅伯特并不是我們的舅舅,他和媽媽之間有着非比尋常的關系。

“他怨恨我抛棄了他,可是我是逼不得已,沒有女人會願意跟一個酗酒的男人度過一生。後來我愛上了你們的父親,所以才會同他私奔。他妒忌我為另一個男人生了四個可愛的孩子,所以才會刁難你們。”

媽媽雙手捧着我的臉,她說:“我可憐的朱利安,有時候我希望你是個姑娘,總會有人願意為了你的樣貌而娶你。你知道我無法抛下你們,我總要時時為了你們的将來打算。我現在和羅伯特沒有任何關系,他收了我的錢財,才會答應照顧好你們,他知道只要你們有一個閃失,他将一個子兒也分不到。”

是真的嗎?……我問她。

“我可以發誓,孩子。”媽媽抱着我,篤定地說。

這一刻,我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的懷抱是如此柔軟溫暖,讓人無法生出懷疑。

直到最後,我才明白,她說的那些話并不是假的,然而真相藏得太深,太多的污穢和欲望伴随着它……

我們在洛克菲德莊園裏渡過了整個冬天,直到冰雪融化,河水解凍。熬過冬天之後,新的綠芽長了出來,連莊園裏也增添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我和愛瑪來到廚房的時候,那裏一個人都沒有,湯鍋在爐子上燒滾着,桌子上放着各種點心。我們用罐子裝了一些熱湯,拿了一點吃便打算離開,走到半道兒愛瑪忽然說:“我們的果醬吃完了,還得再要一些。”我只得折回去,幸虧羅傑斯太太還沒回來,她可能還躲在什麽地方醉生夢死。

“快一點,朱利安。”我站在椅子上,羅傑斯太太把果醬放在高架上。

我把手伸進去,猛地一下抓到了什麽,一個利器将我的手掌夾住!我吃痛地将手抽了回來,果醬瓶摔倒在地上,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朱利安!”愛瑪掩住了嘴。一個捕鼠器夾住了我的手掌,尖銳的鋸齒紮進了我的肉裏。

緊接着幾個淩亂的腳步聲響起!

“快去看看我們逮到了什麽,這些老鼠真的是太猖獗了!”羅傑斯太太的大嗓門遠遠地傳了過來。

我們趕緊跑了出來,事情糟糕了,有人朝我們追了過來。

我們跑到客廳時,我将愛瑪推進門裏。“朱利安!快走!”她沖我伸手。

我把門給關上,咬咬牙朝樓梯跑了上去。我必須把那些人的注意力引開,否則我們全部人都會被發現。

“他在那裏!”我聽見了下方的驚叫聲,我顧不及回頭看,只能朝前方沒命地狂奔。我從未來過這個地方,青苔爬滿了窗臺,幾縷光線從照射在陳舊的地毯上。

我打開了最後的一扇門,先是迎來一道刺眼的光——這裏似乎是個工作室,到處都是白色的石膏和雕塑品,有一些完成的,還有一些未成品,站在裏頭就好像是有幾十道目光在看着你,就算是白天也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我握着手上的右手走到後頭,想找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猛地身邊響起一聲狗吠!

是那只黑色獵犬!

它兇悍得很,呲着銳利的獠牙,發出威脅的呼呼聲。我吓得連退了好幾步,踉跄地絆倒在地上。我手上的傷還在流血,血腥的氣味讓它變得興奮起來,我毫不懷疑它可以一下咬斷我的脖子。

就在它快要撲向我的時候,一聲“叩叩”響了起來。那是手杖敲擊地面發出的聲音。

奇跡的是,那只張牙舞爪的惡犬停了下來。它馴服地坐了下來,喉嚨發出一聲“嗷嗚”。

從雕像的白布下,我瞧見了一只漆亮的鞋還有一柄紳士杖。一只手握着它,那手指修長勻瘦,只是過份蒼白,讓人不由得想起這裏的雕塑品。

他走了過來,我往角落裏縮了縮,我深知這樣沒有不會有半點用處,這不過是種害怕的本能——預想之中的呵斥和惱怒遲遲沒有到來,我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睜開。

對上那雙眼睛的時候,我差點兒忘記了呼吸。

他的瞳孔是白色的,似是覆蓋了一層白色陰翳,中央的焦距失落在某個地方,看起來就和這些雕像的眼睛一模一樣,令人毛骨悚然。他的膚色也像是石膏一樣白.皙,我甚至想,沒準兒他是一尊雕塑也說不定。

他的手杖又在地面叩了一下,那只獵犬安份地走到他的腳邊。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腳步聲由遠而近,老管家打開了門。

“噢,老爺。”他有些訝異,接着拘謹地說:“很抱歉,如果我知道您在的話,絕對不會如此冒失……”

“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的聲音悅耳極了。

如果莉莉安娜小姐在的話,一定會給予極高的評價。莉莉安娜是我後來的家庭教師,她只教了我們幾個月就被辭退了,因為我們沒能支付她的工資。

“不,什麽也沒有,老爺。”他沒有流露出任何破綻,像是真的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他走了過去,他的獵犬在後頭緊跟着他。他的步伐準确穩健,完全不像個瞎子,看來對這裏的每一磚每一瓦已經熟悉無誤。

“我剛才似乎聽見了一些古怪的聲音。”這個工作室連着他的書房和卧室,“也許是這裏的幽靈,我知道,它們一直徘徊在這個地方,不曾離去……”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

我回到了地下室。

“朱利安!”弟弟妹妹們向我跑了過來。

“你還好嗎?”愛瑪擔憂地問:“你的臉色差勁透了,他們沒有發現你,對嗎?”

我搖搖頭,莉莉瞧見我的手,叫了一聲:“你流血了!”

他們立即給我找來幹淨的水,血液已經凝固了,只不過傷口非常深,我感覺我的手動不了了,愛瑪替我清理傷口的時候,我已經疼得麻木。

“我們以後不能再到廚房去了,他們發現了我們。”愛瑪不安地說。她替我在手上打了個小結,但願我的手不會因此而廢掉。

我輕輕點頭。是的,雖然我們已經很謹慎,盡量只取一點,可是食物每天都在減少,他們不可能毫無察覺。

“我們該怎麽辦呢?……”愛瑪把臉靠在我的膝頭上。我摸着她的頭發。我看向了鏡子,鏡子裏的朱莉娅坐在床上,她的眉頭深鎖,似乎也陷入了煩惱。

我該告訴他們嗎?我遇見了洛克菲德莊園的主人,那個傳聞中脾氣古怪多疑的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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