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一天之後,我們收斂了一段時間。
我并不曉得這件事在洛克菲德莊園鬧出了多大的動靜,畢竟這個地方沒有多少個人。我們心驚膽跳了好一陣子,結果就好像是一顆石子落進了泥沼裏,沒有帶來任何變化。只有羅伯特看着我們的眼神比平時淩厲了一些,我覺得他大概猜到了什麽,只是苦于沒有證據,我們現在已經很善于僞裝自己,尤其是愛瑪,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故此,要不了沒多久,我們便又故态複萌。
遺憾的是,事情并非總是如我們所願。
他們将廚房的櫃子上都加上了鎖,而且羅傑斯太太打從那天之後就寸步不離廚房,她可能被布蘭女士教訓過了,所以現在變得老實多了。
我在樓道前停了下來。
我不能老是這麽兩手空空地回去,我這麽告訴我自己。
第一次上來的時候我并沒有來得及注意周遭,這一次我仔細地打量了一遍這個地方。茂盛的藤蔓爬滿了窗臺,微弱的光線從狹縫中照射進來,牆上挂着幾幅畫,畫裏的人威嚴端莊,大概是這座莊園曾經的主人。我放輕步伐,走向那個唯一沒有上鎖的房間。
在我将門輕輕拉開一個細縫的時候,有什麽一團黑的東西撞了上來。我吓了一跳,差點便落荒而逃——那是一只烏鴉,它噼裏啪啦地拍着翅膀,然後飛到了櫃子上,紅色的眼睛轉動着,發出“嘎嘎”的叫聲。那是一間連着書房的卧室,窗子敞開着,那些枝枝蔓蔓看起來像是一個個死者的鬼影。 這裏安靜蕭索,從前方那扇門傳出的聲音便因此顯得更加清晰。
我一步步挪近,把身子小心翼翼地貼在門上。
那是我上次來過的地方。
那些白色雕像用白布遮蓋着,我謹慎地越過它們,接着便看見了諾曼.布萊爾德。他手裏拿着工具,專注地擺弄着掌心裏的那塊石膏。那只忠心的獵犬蜷縮在他的腳邊,它看了我一眼,又垂下了耳朵,似乎對我毫無興趣,就和它的主人一樣,他專注地看着手裏的白色石塊——若是他能看得見的話。他專心致志地摩挲着它,似乎沉浸在一個寧靜渺遠的世界裏。
我聽說過這個瞎子的許多傳聞,他們說他對妻子的興趣,遠不如這些冷冰冰的雕像來得多。他甚至定下了許多古怪的規矩,除了老管家,誰也不許沒經過允許就踏進他的工作室,據說他的妻子也不能幸免。因為遭受到丈夫的冷落,那位美麗的布萊爾德夫人常常離開莊園到外頭尋找樂子,這對夫妻甚至只在每月的最後一天同房。
“他們從幾代以前就是這麽古怪。”那些人這麽說,“布萊爾德由于家財萬貫,使得太多人打他們的主意,畢竟只有聞到銅臭味的人才會和這些脾氣古怪的守財奴打交道,他們也因此變得疑神疑鬼。”
聽到那些傳聞之後,我以為諾曼.布萊爾德會像是葛朗臺那樣的老吝啬鬼,然而事實卻比我想象中的差距甚遠——
他細細地撫摸着手裏的白色石塊,陽光從斑駁的樹影間照入,他的睫毛在臉上留下了淡淡的剪影。也許是常年深居的緣故,他的皮膚如同石膏一樣蒼白,就連手掌上的青色血管也若隐若現。不誇張地說,他長得好看極了!只不過,他的眼睛确實令人在意,曾經有個女傭不小心盯着他的眼睛看了會兒,因此而被趕走了。
他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悄悄拿走了盤子裏的一塊蘋果派,它們已經擱了很長一段時間,布蘭女士總是抱怨他們的主人吃得太少,送上樓的餐點常常會原封不等地回到廚房。
“只有這些嗎?”愛瑪問道。她有點失望。
我點點頭,到床上躺下來。我兩手支在腦袋後,看着天花板,一只蜘蛛正在結網,充滿耐心地等着自己的獵物上鈎。
我側過身。朱莉娅靜靜地看着我,她眨了眨眼,笑得甜美而詭谲。
有了第一次,那麽第二次便也不稀奇了。
我在櫃子間穿梭,仰着腦袋看着那些陳列得滿滿的書架。愛瑪老是說我是個書呆子,畢竟我可以捧着一本書看上一整天,畢竟對于一個害羞的啞巴來說,沒有比這個更能消磨時間的事情了。架子裏除了英文還有法語、德文,我拿下一本書翻了翻,是艾薩克.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它晦澀難懂,讀起來十分費勁。一直到諾曼.布萊爾德從他的工作室裏走出來,我才發現天色已經晚了。
就這樣,第三次、第四次——
漸漸地,我再也不想最初的時候那樣拘謹,和一個瞎子共處一室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他永遠也不會發現我的存在。諾曼.布萊爾德并不是天天都待在那兒,他常常會帶着歐文出門,也會在書房裏和他們談正事,這時候我只要乖乖待在另一個房間的角落裏,哪怕做出點聲音他們也不會懷疑,他們會先想到是派克——那只獵犬。這是我為它取的名字,它現在和我的關系好多了,有時候我甚至能碰一碰它的腦袋。
久而久之,我就像是洛克菲德莊園裏的幽靈。
沒有人發現我,但我确确實實存在在那個地方。我在這裏毫無阻礙地穿梭,知道了許多了不得的秘密,還包括這個莊園主人的一些遭遇——諾曼.布萊爾德的眼盲并不是天生的,他在年幼時和他的父母一起出了意外,他是唯一活下來的人,可是他的眼睛也從此變成了那副模樣……
“朱利安,你在看什麽?”
愛瑪将我的書給搶走了,那是從布萊爾德的書房“借”來的,我保證我每一次都會還回去。
愛瑪對這些沒有多大興趣,她一看到這麽多字就覺得頭疼。我還沒告訴她關于莊園主人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瞞着她,可是不是我們做每一件事都非得需要理由。
“別看這個了,過來。”愛瑪拉扯着我到了鏡子前。
她在這一年裏長大了不少,轉眼間已經到了我的胸口。她的頭發又卷又長,臉蛋像紅撲撲的蘋果一樣,肌膚猶如白雪一樣。她長得甜美漂亮,我想不久之後她會長得像媽媽一樣美麗。
她在我面前解開了衣服,轉眼間便赤身露體。女孩發育得很快,這是我從書裏知道的,沒人告訴我,可是我的目光不自覺地鎖在了她的胸部上,它們看起來又白又軟,宛如多出了兩團嫩肉,前端則像是兩顆紅色的櫻桃。她拿出了一件奶白色的束胸,“看看我在女仆的房間裏找到了什麽。”
她穿上了它,“快幫幫我!”愛瑪嚷嚷着,可是我們都沒用過這玩意兒,不久便手忙腳亂了起來,費了好一番勁兒才穿上了它。愛瑪在鏡子面前看了又看,“你覺得怎麽樣,朱利安?”
那個東西讓她的腰變得細多了,然而她瘦了點,胸部沒法撐起來。她笑盈盈地看着我,紅唇鮮豔:“朱利安,我漂亮嗎?”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和其他人的不大相同,讓我覺得有些口渴,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朱利安——”莉莉嚷叫起來。
我推開愛瑪,走了出去。摩根抓住她的辮子,他們兩個老是動不動就吵架,可是沒一會兒又好得分不開。
“別管他們,他們一會兒便會安份了。”愛瑪已經穿上衣服出來了,她坐在鏡子前梳着頭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就算媽媽在的話,也不會理會他們的。”
晚上,我沒有睡着。
我想,我們不能一直這樣。
莉莉和摩根不能總是待在沒有陽光的地方,我和愛瑪也一樣,我們遲早會長大。可是我們要怎麽做呢?我們能離開這裏嗎?——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我就跟被什麽東西打到了腦袋一樣。
也許,我們可以離開?可是離開之後,我們又能做什麽呢?
我推開門,這一天沒有人在裏頭。
我走到了窗子前,洛克菲德莊園的後方是一座森林,我瞧見了一只小鹿。它大概是和同伴走散了,我着無邊際地想。
奇怪的是,我突然有些羨慕起它來——至少它并不是被關在籠子裏,它可比我們幸運多了。
就在這時候,一陣聲響從外頭傳了進來。在我想發現的時候,門已經打開來了,我趕忙跑到了桌子下躲了起來。
“……我是在為你出主意,相信我,這可是一筆必賺不虧的買賣。”
這粗魯的聲音一聽便能聽出來,來人是詹狄士.布萊爾德。他是年輕的布萊爾德的叔父,三天兩頭便會上門來,聽說他曾經想把女兒嫁給自己的侄子,沒想到諾曼.布萊爾德難得去了一趟倫敦便結識了另一個女人,并且很快地将她迎進門。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商賈,舉止粗莽,我聽說他在前陣子的買賣虧了不少錢,已經債臺高築,可是諾曼依舊不肯借他一個子兒。詹狄士幾次失望而歸,現在成天上門來,慫恿諾曼.布萊爾德和他一起做買賣。
我躲在桌底下,直到看見一個人拿着手杖走了過來。我心道,壞了!他坐下來之後,我只能不斷地往裏頭再縮進去一點,這時候我恨不得這裏有個洞能使我鑽進去。
“叔父,你說的那點利潤根本不值得一提,我建議你看一看這個。”諾曼.布萊爾德打開抽屜拿出了一封信。
“這是……”
“戴利克子爵向我推薦了一筆生意,聽說皇室也在裏頭投了好幾萬磅,他們打算重新開辟一條東南亞的香料貿易航線,看樣子這裏頭确實有利可圖。”他說着這些話,桌底上勾起了腿,鞋尖碰着了我的肩膀。他發現了桌底下有東西,卻不為所動,我想他以為是派克,所以一點也不驚訝。
詹狄士沒了聲音,似乎正在讀信,諾曼慢悠悠地摘下了玻璃盤裏的一顆葡萄。那是他的愛犬最喜歡的點心,他将手伸到桌底下。
我心跳如鼓,那兩只手指捏着紫色的果實,晶瑩的顏色令人垂涎,我卻時刻擔心形跡敗露。我的身子微微發顫,微微探出身,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卷住那顆葡萄。我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指尖,膩人的甜味在我的嘴裏蔓延開來,多餘的汁液從我的嘴角流淌而下……
“這太好了,咳,我說,有這等好事你應該早點告訴我!”詹狄士喜不自勝地嚷了起來。
他們相談甚歡,我卻一直提心吊膽,或許上帝聽到了我的祈禱,他們可終于談完了!詹狄士迫不及待地想去把錢扔進這個生意裏,諾曼.布萊爾德站起來送他出門——如果這個家夥能靜下心來想想侄子對自己的厭惡,大概就不會傻傻地上鈎,日後也不至于如此凄慘落魄。當然,那也是好一陣子以後的事情了。
後來,我有好幾天沒再上去。
現在的天氣暖和了起來,我和愛瑪來到了屋子外頭——我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偶爾也會踏出屋子,我想帶着莉莉和摩根出來曬一曬太陽,可是他們一點也不願意。他們習慣了地下的生活,一靠近陽光就覺得兩眼發疼。
愛瑪坐在草地上,比起剛來的那會兒,現在的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我觀察着這裏的圍牆,它們太高了,上頭還爬滿了銳利的荊棘。後方的森林則危機四伏,我們還有兩個孩子,不能随便涉險,而羅伯特随時守在大門那兒。
“我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麽要自尋煩惱呢?”瞧見我走了回來,我的姑娘毫不在意地說。
她抓到了一只蝴蝶,她摸着它色彩斑斓的翅膀,然後捏住它,慢慢地将翅膀從它的身上一點一點地剝離了下來。
愛瑪不太想離開這兒,我知道她常常到傭人的屋子裏偷東西,她喜歡看他們不見了東西焦頭爛額的模樣。她已經很久沒有提起媽媽,好像已經忘了她。她只是三個月沒來看我們,卻像是已經過了很久,就連羅伯特似乎都比她還來得熟悉了些。
“我們身上沒錢,什麽也沒有,我們到外頭會餓死的,或許還會被壞人給賣掉。”她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我們身上一分也沒有,要是離開這裏,我們甚至熬不過一個冬天。
在我感到有些失望的時候,我們倆聽到了一陣突兀的笑聲。
我和愛瑪趕緊躲了起來,這個院子已經很久沒打理了,長得草能剛好把我們倆給蓋住。
“是瑞秋和漢克。”她小聲地說。瑞秋是莊園裏的女仆,漢克是鎮子上的年輕小夥,他每隔三天會送新鮮的食材到廚房去。
他們調笑着親吻彼此,接着漢克便猴急地掀開了女仆的裙子。
“噢!”瑞秋驚呼了一聲,神情既痛苦又快活。她背靠着樹緊抱住他,整個人被頂的上上下下。漢克則像是在打木樁,一邊發出粗魯的哼哼聲。我覺得我們不應該看這一些,可詭異的是,視線卻怎麽也挪不動的樣子。我覺得我的嗓子在發熱,好像有些口渴,最奇怪的是,我嘴裏再一次溢出一種甜膩的味道,它們讓我的身子越來越熱……
這時,一聲叫喝傳來。
這可把那對人給吓壞了,他們緊張地分開來。我還看到漢克的那根話兒,它又硬又粗,看起來醜陋惡心。羅伯特提着獵槍從那一頭走了出來,看見他們時兇巴巴地說:“這裏不是你們亂搞的地方,把褲子提上快點滾!”
我們都屏住了呼吸,只怕他會發現我們。不幸的是在我們打算偷偷溜走的時候,愛瑪踩到了斷裂的樹枝,羅伯特馬上瞧了過來,他發現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