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越
我回過神來。
這是什麽地方?這是什麽時候……
我記得京城正是深秋,滿城銀杏,到處鋪陳着深幽又憂郁的金黃。
葉子剛剛還在我的腳邊旋舞。我拾起一片,捏住它的莖脈,贊嘆着,它是如此高貴,包括這完美的飄落。
我還記得我大約是在工作中。那冰涼的工作室。我做研究,沒錯。
我的研究對象是一個又一個人,多半是清楚地感受着痛苦的人。
我問他們,在他們看來近乎荒謬的問題。但這些問題,一個個追問下去,他們便幾乎都逃不過在我面前失聲痛哭……
沒錯。我是研究者,訪談,心理治療。
他們每個人,都會變成我的桌案上幾十萬字的訪談資料。我為他們編號,如同建造一座座城堡,壁壘森嚴,只有我,手握開門的鑰匙。
我不知不覺的,進入他們的人生深處,不小心看到他們的童年,他們的過往,他們愛與恨,在他們的皮膚、腦海、記憶中留下的那一道道——傷痕。
我總是看不下去,因為字字泣血。或者幹脆就是平靜而冷淡的……哂笑着。
我也經常沒有勇氣。自問,我似乎并無資格觸及這一個個蘊含悲苦的靈魂底部。他們為什麽,會在這看似五光十色的人世中,如此難過。
好吧,我妄自高尚了。但的确沒有什麽能夠輕易吞噬掉我的理智。我另一個更重要的目的,其實只是……用他們的卷宗,寫出我的論文。至于那些錐心的痛……與我何幹……
但是眼前。我在何處?
我并非是在夢中,我很清醒。我望着眼前的這處城池,巷道寬闊,別無聲響。
我坐着一輛吱吱呀呀的車馬,不快不慢,正穿過青磚黑瓦的層層殿宇。我擡頭望向天空,明月孤輪。這是此刻我唯一熟悉的事物。
我眼見身上淺青色的襦裙,臂上纏繞着披帛。再看着對面的女子,束着壁畫中恍然熟悉的發髻,周身的裝束和我一樣。
唐朝?!我幡然醒悟……
也是秋天。我的腦海中滑過那些日子我經常挂在嘴邊的詩句: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我的耳邊隐隐傳出一個似乎來自前世的密碼——五年。
不錯,我已身在長安。最多五年。
這宮廷車馬并無華蓋,還一路颠簸。同車還有三個女子,無人說話。兩人半閉着眼睛,一人望向窗外。她們面容清瘦,細粉淡妝。我猜度着我此時的身份。我可能……并無好運,直接成為這個盛世煙雲中的哪一位主角。
這我可以接受。就像我在此前的世界裏,從來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之人。
但我要去哪裏?此時此刻……
我不敢像她們一樣,閉上眼睛休息,而是飛速的在頭腦中搜索我極為有限的唐史知識。抱歉,我沒有信心,我感覺自己知之甚少。
這印象中長長的永巷,并沒有給我多少時間,我甚至沒有來得及,記住我對大唐最初的感覺。只見月光清冷,澄淨如練。
車馬終于停穩。趕車之人,卻不急不緩地開口了:“到了,下車吧。”
我最後才走了下來。眼前一座氣勢恢宏的府邸映入眼簾。我擡頭,定睛一看,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些發軟,空空如也的頭腦只會眩暈,我看到三個赫然醒目的大字:天策府。
我驚呆了。我控制不住自己那不停顫抖着的呼吸。因為我的腦海之中已經跳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名字——李世民。
側門即開,又倏地合上。四個女子,兩兩并行。
從我樸素的裙裳來看,我應該不會那麽尊貴。還因我不得不學着前面的女子走路的模樣。雙手交叉,疊放身前,身子前傾,頭微微低下。
很快,便有人來接應了。一個衣着不俗,年近三十的女人。我随着其它女子一起,向她屈膝。只聽她調高了音調,問話:“你們就是宮中賜給秦王殿下的宮女?”
“是”,四人齊聲說着。
“跟我來吧……”
什麽?宮女?! 雖然剛才我已然猜到了□□分。但此刻我依然不知道,對我在這一世的身份,該說些什麽,想些什麽,下一步該向哪裏走去……
但這不用我再多想了,包括現在與将來。一轉眼,我們已經被帶到了正院的殿門之前。
“你們在這兒候着……我去回禀王妃。”無需多問,這一定是府中的管事娘子。
“王妃?”是的,這便是日後的長孫皇後。
顧不了那麽多,我現在只有一個疑問,這是哪一年?我來到了怎樣的歷史時間裏?
我小聲問着旁邊的女子:“這位姐姐,秦王殿下……在去年平定洛陽之時……”
不出所料,那女子蛾眉翹起,立即打斷了我:“去年?秦王殿下平定洛陽是武德四年的事,如今都過去三年多了。你怎麽連這都能記錯,這般糊塗,還怎麽在這府裏做事……”
她倒是心直口快,一頓劈裏啪啦……我沒有聽得進去。只想着,這樣算來,現在,是武德七年的十一月,深秋。
“不知能給個什麽差事,希望能比在掖庭宮中好得多吧……”另一個女子嘟囔了一句。
“不拘什麽差事都好。若不是秦王月前平定了楊文幹叛亂,陛下下旨賞賜宮女、金銀、絲帛給秦王,我們哪有機會能從掖庭宮出來,到天策府伺候……”
“的确如此,聽說秦王妃一向寬厚待下,這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好吧。這平凡的,來自宮女的期待——在這零落年深殘此身的宮中。
我明白了。我大概是因為幼年時家人獲罪,父兄被殺,女眷籍沒,便入掖庭宮中做了宮女。如今皇上嘉獎秦王,我便是這回賜入天策府中的宮女之一。
她們沒有說錯,這是我的福氣。我感嘆着。我應該感謝掌管穿越命運的夢想家協會,至少我沒有被賜入此時的東宮,也沒有被賜入齊王府。這說明,未來,我至少還可以活着。或者說,我不用再遭遇一遍問罪、罰沒的苦楚,再入掖庭宮了。
那麽,我是誰?我叫什麽名字?我在大唐的命運将會如何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天策府中的宮女。從今天,從此刻開始……
不一會兒,我們入得院門,站立在院中等候傳召。院裏燈火通明,我看到這處殿宇的名字:“白露居”。不愧為未來長孫皇後的居所,如她的身後名一般,高貴寧靜,無半點瑕疵。
但我看得出來,身邊低頭快步走過的宮女、侍從臉上都布滿了緊張的神色。府中發生了什麽事?原來,秦王妃和府中總管顏雷正在對所有奴仆一一問話。他們要清理門戶,要讓秦王府不留一個不可信之人。
我無人可以詢問,什麽是此間的生存之道。但我可以确定,這是秦王登基之前,最為艱難的時刻——至少,如我所見,他們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們旋即被帶入殿中。但殿中卻不止我們四個,前面還跪伏着約莫十人。
秦王妃冷靜又淩厲的聲線響在殿中:“時至此刻,你們尚且不知這天策府中從上至下無論尊卑都只有保護秦王,為秦王效死這一件事,便不要怪我不顧主仆之情!秦王念及你們服侍多年,暫且留下你們的性命。吩咐下去,這些人全部都趕出府邸,流放巂州,永世不得回京。”
然後便是聲聲饒命,此起彼伏。
顏雷與侍從們拖着這十人下去,殿堂中一時空空蕩蕩,令人脊背發涼。
我們一直都是跪伏的姿勢,眉眼之間掃過這裏發生的一幕,自然知道背叛秦王的下場如何。這已足夠警示我們這些新來的宮女。
“宮裏來的那些宮女呢”王妃的聲音緩和了下來,但依然清冷。
想來她處置家事,有些累了,竟起身回到後殿,隔着一幅刺繡屏風坐下,喝茶,休息。
我們原地未動,跪伏在地,宛若等待被宣判命運的戰俘。
我忍着久跪之後膝下的疼痛,搜索起我所知道的歷史情節,看能不能給自己一點幫助。史載“楊文幹事件”是太子李建成在仁智宮謀反,唐高祖李淵派了秦王李世民平叛。李淵親口承諾,平叛後改立李世民為太子。但……很顯然,他沒有這麽做。
那麽,秦王要的是太子之位,皇上卻只賜下些宮女絲帛……而這也正是這場初唐奪嫡之戰膠着的關鍵階段。此時,此刻,入秦王府。我竟是一個如此尴尬,又如此容易令人厭惡的角色。或者,幹脆便是個反諷。
我不會立即被賜死吧?或者趕出府去,流放……
不,我不能死,也不能離開。我不要白白穿越了過來。我要留下。至少,五年的時間足夠我與這兩位名垂青史的人,一起,經歷那血雨腥風的事件。
但我要如何讓秦王與王妃信任我呢?
這時,秦王妃緩緩發話了:“你們都是宮裏來的。我也虧待不得。但如今府中各處不缺人手,你們便去後院角樓處伺候灑掃……”
我眼前一陣發黑。只比賜死、流放稍稍好些,但這是什麽不見天日的去處?其它幾個女子恐怕也沒想到,她們來到天策府,仍然是去做最卑微的活計。
秦王妃登時又發了話,她音色沉靜,說得不急不緩:“雖是灑掃,但既然入府,忠于秦王便是第一條……”
她話音未落,我們也還沒有來得及謝恩起身。門外便傳來一陣慌亂的聲響,腳步匆匆,連燈燭都撲滅了幾盞。只聽侍從們大喊:“快……快……”
王妃驟然間收起高貴的神情,驚得站了起身,不顧我們,向外殿奔去……
誰說古人“從前慢”。這只半個晚上,我仿佛經歷了那一世裏大半生的事,感受到了一生都沒感覺到的驚恐。
但這還沒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