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見
我就要正式拜見秦王妃,未來的長孫皇後。上回我都不敢看的。而且那日的情景,她也是驚慌失措,失魂落魄。
王尚宮帶我進入白露居,經過兩道殿門,一道屏風,我終于來到了她的面前。
我雙膝跪下,俯身叩拜,行着大禮,恭敬地說道:“奴婢穆思伽拜見秦王妃。”
我當然沒有起身,一直跪伏,拘着禮。秦王妃閑坐在榻上,而我的位置離她不到兩米遠。我看不到她的身姿,但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的金絲鞋履就在我眼前,滿是描金刺繡的绛紅石榴裙擺微微晃動。我頓時明白了一種感覺,便是:尊卑。
“起來……”秦王妃開口說話。她的聲音沉穩,一點也不輕浮。我明白,初次正式拜見主人,起來的意思,只是讓我擡起頭來,而并非起身。
我擡起頭,雖然不敢正視她的眼睛,但還是被面前的女子震懾住了。她是那樣美!
“思伽,你可好些了嗎?”
“謝王妃關心。奴婢已經大好。”
“你能到秦王府裏來,也是緣分。你的忠心和勇敢,我和秦王都會記在心裏。以後你便是秦王府的人了。”
“能服侍殿下和王妃,是奴婢的榮幸。日後奴婢定當盡心竭力。”
“好。如今,我身邊的侍衣宮女還空缺一人,你便來白露居服侍吧。”
“是……奴婢多謝王妃擡愛。”
“下去吧。王尚宮,好好教導着。明兒個一早再來。”
“是”。我便又叩首下去。随後,慢慢起身退出殿門之外。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殿中的侍衣宮女……因為為秦王脫戰靴之時動作慢了些,被一腳踢斷了肋骨,不得已養傷去了。”
原來,這位大唐皇帝并非影視劇裏那麽完美,他是個驕傲的男人,且脾氣不小。而我在武德七年來到他的府上,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時候。他東征西戰,平定天下的輝煌已經過去。如今深陷各種讒言責難,內外皆有臨近的禍事。怪不得,他會發火,會暴躁……這大概是他人生中心情最差的一段時間吧。
但我選擇不了。沒辦法,秦王殿下,我來了。
我走在天策府中,這是大唐最大的官邸。不遠處立着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正在湖渠邊上觀賞落葉。
王尚宮連忙帶我走了過去,行禮道:“楊孺人……”
我一聽,此時楊姓的秦王侍妾,自然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隋朝公主了。
“你愣着幹什麽,還不快給孺人行禮。”王尚宮看我愣神,張口便是訓斥。
我連忙屈下身子,口裏說道:“奴婢拜見楊孺人。”
“王尚宮,這是什麽人?”她的聲音與王妃有很大不同,有些驕傲,也有些輕諷。
“王妃新選的更衣侍女,名喚思伽。前幾日宮裏賞給殿下的。”
我仍然不能直視她,畢竟,她也是這府中的主人。眼裏餘光告訴我,她穿着的這件繡着纏枝芍藥的六幅襦裙,繡工極為複雜,似乎比得上王妃了。
但她卻在打量着我:“這婢子的相貌倒是挺好的。看着溫順…… 好好做事吧。記得,在這裏,要一心一意的為了秦王。”她這般吩咐我。
“是,奴婢謹記。”我按着規矩回話,不多一言。
“去吧……”
我悄悄擡起頭來,卻和她的目光偶遇了。我驚嘆于她的美貌,所謂“傾國傾城,國色天香”,怕就是她這般樣子了。
我又趕忙躬身,楊孺人也沒再理會我。她并無心過問一個婢女的事,只不過是看我相貌入眼,又由王尚宮帶着在府中轉悠,才多說了一句。
後來我才知道,她閨名楊誼。以前隋公主的身份來此做妾,尚不知秦王待她真正如何。
王尚宮花了半日教導我。
侍衣宮女,就是在寝殿中伺候秦王和王妃更衣的宮人了。好處是貼身侍奉,非親近之人不會委任。壞處是辛苦得很,誰知道他們夫婦,一日下來要換多少套衣服?而且從早到晚,都要侍候在旁。
還要謹記絕不能出錯。衣冠如人,秦王是天策上将,王妃是一品命婦,一衣一飾都是體制禮儀,一丁點兒的錯,就足以讓我腦袋搬家。
當然,侍衣宮女也不只有我一個人,一共有四個,兩人一班,若有大典,則四個人一同侍奉,還有些搭把手的小宮女。不過,她們都是王妃親近之人,或者已經在秦王府伺候多年了。像我這種剛來就伺候更衣的,簡直少見。
第二日晨起,我便來到王妃房中服侍。房內只有她一人,可見昨夜是她獨宿。
王妃已經起身了,她的貼身宮女靈心,已經準備幫她淨手洗面。原來這是很漫長的一套流程,房中還有四五個宮女,或捧着些皂莢、香氛、手巾之物,或侍立在一旁忙碌些粗活。
我随衆人向王妃問早,只用了屈膝常禮。想來唐宮禮節并不像後世那麽嚴苛,尤其不用不停地跪拜。
“來吧”,靈心招呼我。
我便上前,後面跟着兩個宮人,手捧王妃今日要穿的襦裙。我伸手将襦裙展開,靈心也過來幫忙。她自然是怕我剛來做的不周,惹王妃不快。
我輕手輕腳,将襦裙在王妃身後展開,王妃才将胳膊輕輕擡起,伸入袖管之中。靈心在另一側,重複做同樣的動作。
然後我便跪在身側,将旁邊的裙帶輕輕系住。靈心拿起一件半臂,套在襦裙之上,又在腰、肩、抹胸之處前後細細整理。
王妃若心情好,此時也會和靈心談笑幾句。但我這樣的新人,還是不說話為秒。
最後,我要為她換上鞋子。靈心攙扶着王妃坐在旁邊的塌上。我身後的小宮女,快步将描金鞋履放在地上。我跪在王妃左側,按規矩不能離她太近。只能在小臂需要微微打彎兒,又能探着她的地方,為她穿上鞋子。然後我起身,再跪到右側,重複一遍。這更衣前後大概有一兩個時刻,王妃和衆人不急不慢,一切秩序井然。
王妃看到是我,突然說道:“思伽,你第一天服侍,就如此靈巧,得體。很好。”
我還沒來得及起身,連忙謝過王妃對我的誇獎:“王妃過獎。奴婢只怕做錯了事,小心得很。”
“無妨,日子久了,你便知道,府中上下都是很和善的。”
我便起身後退了幾步。王妃坐在那柄牡丹銅鏡之前梳妝,這又是兩三個宮女的差事。
我以為這一來,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但王尚宮告訴我,除此之外,我還要在白露居中侍立,随時聽候吩咐。當我問到要多久輪換的時候,王尚宮告訴我:一日。
那麽好吧,只當我在對唐宮的生活做民族志好了。
差事雖然不多,但的确,不論哪個朝代的人,都要想方設法找些事做,把時間填滿。
王妃看上去,倒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她晨妝完畢,便讓乳娘将小郡主,就是她和秦王的長女李麗質帶到房中來。
麗質三四歲模樣,離不開母親。她穿着可愛的小襦裙,粉雕玉琢。這裏是她的天地。也許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她在殿中摸摸這裏,摸摸那裏。尤其喜歡王妃的妝奁,不一會兒就拿出了各種釵子和步搖,細細擺弄。
不知為什麽,可能是見到我這個陌生的人,她很好奇,就徑直走到我的面前。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看。
我應該向這個小人兒行禮的,但她太小了,屈膝禮實在別扭,又是第一次見她,我便跪下來:“奴婢見過郡主……”
但她比我的半身還矮。我低着頭,盡可能顯得出她的高貴。她當然習慣了,不以為意。“你是誰?”她奶聲奶氣的問。
“奴婢思伽,是新來伺候王妃的。”
誰知她竟然沒有吭聲,把剛才手裏拿着王妃的簪子徑直插在我的發髻上,“你戴上我看看……”
我登時吓傻了眼,這未免太僭越了。
我趕忙拔下來,對着王妃請罪:“奴婢該死,請王妃饒恕。”
王妃倒是很和藹,滿臉的笑意。乳娘拉過麗質來,輕聲說道:“郡主,不能拿王妃的東西,亂賞人。”
麗質倒是沒什麽感覺,沖着王妃:“阿娘,我覺得這個姐姐,戴着挺好看的……”
我一聽,這位小郡主是要我今日頭破血流嗎?剛才給我戴簪子,如今又管我叫姐姐……
我只好雙手捧着那簪子,跪行幾步來到王妃面前:“王妃,奴婢該死。奴婢怎敢讓郡主喚奴婢姐姐……奴婢知道尊卑,奴婢死罪……”
王妃輕聲說道:“這也不怪你。那簪子既然麗質給你戴上了,也算和你有緣,就賞你了。”
我知道,她不願意再要一個被下人戴過的東西,但我也只能謝恩:“奴婢謝王妃賞賜,謝郡主賞賜。”
我看着麗質一張得意的臉。難道她是知道和明白這一切?她便就是喜歡嬉耍宮女為樂嗎?我起身後偷窺着她那小小的,古靈精怪的身影,越發肯定了這一點。
她受盡秦王的嬌寵,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誰敢說個不字。
麗質坐在王妃的懷中,王妃将桌上的漿酪喂到她嘴裏。她連嚷好吃。王妃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我站在一旁侍立,側臉打量着王妃。她二十四五歲的年紀,豔若桃李,雍容華貴,如坐雲端。只是,她大半日也只就哄了哄女兒,喚來乳娘問及兒子們的功課。王尚宮又回了些府中事務,都是定例,無甚需要她來裁奪。
我默不作聲,但卻十足的好奇。要說現下應該是秦王最艱難的時候,作為秦王妃,她為什麽會在此處閑坐,好似無動于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