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秦王

我終于見到了秦王。

他聽說了王妃在宮裏發生的事,便從議事廳中趕了回來,坐在白露居的正位上,等候着。

我的胳膊無大礙,只是兩道很深的疤痕,怕再也不會褪去了。我的襦裙上也灑滿了酒,還沒來及去換,便一臉狼狽地撞進了秦王的眼中。

為什麽,這一次見他,我又這麽狼狽?秦王眼見王妃回來,連忙起身,沖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将王妃迎到身邊。我先随着靈心一道行了常禮,便站在一旁聽着他的細細寬慰。

“小妹,以後這種後宮宴會,你不想去,不去便是。不用為了我淨去受些委屈。更何況,她們本來也就是為了找機會為難你,這明槍暗箭這麽多,萬一……你有什麽閃失,可怎麽辦!”

“二哥,我必須得去。她們可以不尊重我,但我必須尊重和迎合她們。這樣我們才無可挑剔,才能讓父皇放心,不管多麽難受……我都必須這麽做,為你。這樣,我們才能有時間,有理由……”

我聽得津津有味,他們要時間,要理由,做什麽?……這還用問麽?難道武德九年發生的事是靈機一動嗎。我心裏暗笑着。

“只是……又委屈了思伽受了傷。”

“那天為我試藥的宮女?”

“是啊,殿下,你還沒再見過她罷?”王妃于是喚我。

我連忙來到秦王身前,跪身行大禮:“奴婢拜見秦王殿下。”

他大手一揮:“起來吧。”

我不敢看他,只覺得這個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好聽。渾厚,深沉,像發號施令,又如靜水深流。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看我狼狽的樣子:“謝謝你,多虧你如此心細,才又保護了王妃。”

我有些緊張,聲音怯怯:“奴婢不敢,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我半擡起頭的瞬間,恍然中便與他的目光相對。我驚呆了,這是一張怎樣英武和吸引人的臉龐。只這一秒,我便連忙低下頭,怕我再盯着看,王妃便要問罪。

但我能感覺到,他也在看着我,即使再我低下頭不敢看他之後,他也沒有拔出他的眼睛。

片刻之後,他吩咐道:“靈心,去給這個娘子……诶,你叫什麽?”

“奴婢穆思伽……”

“去給思伽取幾件像樣的衣裳,賞帛綢一匹,給她收拾一下,再來伺候。”

“謝殿下賞賜”,我起身就要退下。他看着我,那如磁鐵一般聲音響起:“你進宮一趟,便搞成這副模樣。再不收拾收拾,還以為秦王府如今落魄至此了。你放心,我府裏,還不至于如此!”

“是……奴婢告退”我聽着這底氣十足,振聾發聩的聲音,我不想走。我只想拜倒在他的腳邊。

我再次回到白露居的時候,秦王已經安撫了王妃半日,兩人舒适地對坐,正在喝茶。天色有些晚了,看樣子,秦王決定留在王妃寝殿。府中規制,秦王自己另有宮室書房,他喚妾室們去此處侍寝,若想一個人,也可獨居。當然,這完全随他的興致,他可以宿在府中任何一處。

王妃正在獸紋牡丹大銅鏡前面由幾個宮女伺候卸妝。秦王向着我吩咐道:“更衣吧。”

“是……”我躬身走到他的身前。與靈心一左一右,動手服侍。先退下他戴的襆頭,放在宮女托着的托盤上。然後他便伸開手臂,任由我伺候。我緩緩解下他的革帶,褪下他今日所穿的圓領襕袍,只剩了中衣。他那寬厚的胸膛和雄渾的脊背,隐隐可現。

我不敢看。只能把他想象成一個威嚴的主人,而不是一個俊逸的男子……

我當然要為他脫靴。他很自然的坐塌上。我跪下來,還是在那個身體必須前傾,手臂剛剛打彎兒的位置,我伸手解開靴子的綁帶,輕輕為他褪下靴子,為他登上舒适的布鞋。又換到另一側重複了一遍。這是非常貼身的活兒了,也是多少宮女羨慕的差事。

我還沒起身,他卻看到我手臂上今日留下的兩道傷痕,竟一把抓起了我的胳膊……

秦王手上的力道在我周身如過電一般。我只覺得我小臂冰涼,臉卻紅得溫熱。他的體溫在那一霎竟然與我交換,我也感受到了他那有些粗糙的皮膚。

“挺深的疤痕……”他仿佛對我說,又仿佛自言自語,“幸虧沒有劃在王妃臉上

“沒事,不影響容貌。”這算是一句怎樣的安慰?

“奴婢,奴婢……”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只好用自稱起了個頭,然後含糊着,想聽他多說幾句。

他撩起他的袖管,竟然在小臂差不多的位置也有一道看上去傷得很深的傷痕。“你看,我也有。這是當年在洛陽,戰虎牢的時候留下的。傷剛好不久,本王就生擒了窦建德。”

他的聲音驕傲得不可一世,我好像沖上去贊美他。但我只能跪在原處,低聲說:“奴婢這點小傷,怎麽能跟殿下當年相提并論呢。”

他笑了。我隐約感覺到他的笑容,應該是很燦爛的那種。畢竟,他今年才二十七歲。

他站起來,感覺到更衣後周身舒适。他贊揚我:“是個不錯的婢子。心靈手巧,又忠心。剛來不久便有助于本王和王妃。”

“謝殿下。”

“留在白露居,好好伺候吧”

“思伽……怎麽取這麽拗口的名字……”他在嘴裏點颠來倒去的念了幾遍,起身去挽住王妃,準備同榻而眠。

這便是我與秦王初次正式的見面。我甚至對自己都不敢表明我的心意。我怕我一眼沉淪。

只要這一日,這一面,我想我來到這裏,是對的。

果然,秦王最心愛的女人便是他的妻。那些妾也是他的臉面,光鮮亮麗,應有盡有。恩寵也會給,孩子也讓她們生。

只是平時,她們似乎都很規矩,深居內院之中,也不用來王妃房中晨昏定省。至少,我在的這些日子,一個一個來王妃房中閑話的有,但那種每日清晨請安說話的排場,的确從未見過。

我看不出王妃更願意與哪個侍妾稱為姐妹。我甚至感覺到,她看她們的眼神,還不如看着我和靈心親切。這也正常。她們是與她分享丈夫的女子,而我和靈心,獻給她的是全部身心。

很快,我便成為她白露居中得力的宮女了。我也處處尊重靈心。我以為這天策府中的每一個人,都如我一樣。但是我還不夠明白。比如靈心雖然日日在眼前,她的心卻是千溝萬壑。

秦王三年前平定東都洛陽,威震天下。但同樣也因功高震主,頗受忌憚。都說他因為是今上曾經最心愛的兒子,才免于賜死。誰知這天策上将,長安城裏天下最大的官,也是過得十分壓抑。

可以想象,秦王喜歡我在身邊服侍。一日我不當值,他竟然還随口問起我。我有些竊喜。但很快,我不小心聽到了他們夫妻二人的談話,如當頭被澆了一瓢涼水。

王妃問秦王:“二哥,這個穆思伽你都細細查過了嗎。她可靠嗎?”

“照她這幾番所作所為,可靠。”

“可是,她是孤女,無牽無絆,如何能保證她忠心呢?”

“無垢,如果她有什麽東西受制于在我們,固然可以威逼利誘。但她的心終究不能保證。如果沒有這層利害,她卻心意臣服,才是真正地死心塌地,忠誠可靠。”

王妃調笑道:“你不會是喜歡上她了罷,竟然這麽護着她……”

“瞧你說的。現在是什麽時候,我哪裏還有那種心思……”

好吧……我首先知道了王妃的閨名為長孫無垢。但這幾句話若不是我親耳聽見,我也不能相信真的出自王妃之口。我寧願我從沒聽到過。

原來那些看似溫馴忠心的宮女随從,不少都是因為身不由己。而我呢,即使我舍身救了秦王,也不會憑空獲得信任。這也正常。畢竟在這種時刻,他們事事謹慎,先求自保。

秦王說得對,我是忠心的,而且我會一直忠心下去。

但我卻相信王妃的敏感,她的确理解到了秦王話裏的真正含義。我也聽懂了。至少在秦王心中……我,與衆不同。我應該珍惜這份懸在半空中的信任,也許還有幾分情感,讓它抓緊落地。

今日,我看他們夫婦臉色不大對,便不敢出聲。

我和靈心上來為他更衣。他有些急躁,但看我前來,也還算配合地如往常一樣張開雙臂。我為他褪去衣冠,竟然看他額頭上滲出些細密的汗珠。

是什麽事,能讓戰功赫赫的秦王擾心呢?他沒有任何睡意,我只得為他換上家常的袍衫,又跪下為他細細的整理褶袴。我按照平常的節奏來服侍,并無差錯。但卻感覺到,他等不及,若不是我,恐怕又得挨上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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