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皇室

一年一度的元旦宴飲,甚是隆重。宮中各處裝點一新。丹霄殿更是從裏到外,絢爛奪目。我最喜歡那千樹繁燈,纏繞絲帛,富麗堂皇,卻無半點俗氣。這是皇室的風範。

丹霄殿早已準備妥當,一衆皇親國戚按品階依次在座。服侍宮宴的人也增添了幾倍,勿要使得一切周到妥貼。

秦王、秦王妃無論在哪,都顯得十分耀眼,他們無論怎麽依禮,又低調,但都難掩氣宇軒昂,自內而外散發的貴氣。三個孩子,還有妾室所生封了爵位的郡王和郡主,也都得以入宮,只是不知他們的生母今夜作何感觸。

但這也是一種命運吧。我和靈心、王尚宮跟在秦王與王妃身後,時時處處須得謹慎小心。我突然發現,惠通竟然也扮成宮女,站在王妃後的不遠處。她已然是有品階的夫人,為什麽會扮作宮女前來?

她看見我的疑惑,很和善又溫柔地沖我笑笑。王尚宮見我的神情,連忙提醒:“惠通有些功夫在身,若殿下不在,便能貼身保護王妃。”

“哦……”我驚住了,原來,她在王府還有另一種使命。我再一次仔細看她時,她的襦裙要厚實些,估計裏面是穿戴了細甲,以防不測。她的位置離我們有些距離,不在近前伺候,估計是要她不那麽顯眼,又便于她機警行事。

秦王!他事事安排得如此細密。但這是元日宮宴,禁軍衛戍,都由他調遣,難道還會出什麽意外嗎?

登時,李淵入殿。他着衮冕,由宮人攙扶入座。衆人起身,跪拜叩賀,山呼萬歲。我第一次眼見大唐高祖皇帝。他年近六十,卻儀表堂堂,自有一股說不出的英武氣質。只是八年享樂君主下來,已然露出些許老态,不負當年起兵反隋的英姿飒爽。

太子李建成代衆位皇子、大臣向陛下上表叩賀。只見他四十歲上下,老成穩重,眉宇間有幾分中定之力,也不像是輕浮無能之人。太子妃我已經見過,雖然他們夫妻不睦的傳言頗多,但今日倒是舉案齊眉。

齊王李元吉坐在另一邊,他倒是和史書上寫得差不多,皮膚皴黑,兩撇小胡子,透着兇煞。齊王妃氣色虛弱,嬌怯在旁,仿佛剛遭遇了什麽劫難。

元旦自然少不了樂舞。太常寺奏《九部樂》。李淵精通音律,尤擅琵琶,又格外喜歡胡樂。于是以琵琶為主音調做歌舞大曲,輕攏慢撚,都是橫彈,還用着手板。聲音更加幹淨爽脆。

來往敬酒,恭賀頻頻。今日非葡萄酒,而是清澈透明的佳釀。只見太子先向着秦王走來:“二弟,來,這杯酒敬你。如今天下太平,但誰能忘記你開創基業,東征西戰的功勞?!就是後世子孫,元旦朝賀之日,也必得不忘二弟的功勳!”

太子這祝詞,掰開揉碎,怎麽聽都不大對勁。秦王連聲推辭:“大哥言重了。大唐能有今日,四方一統,海內共治,都是父皇、大哥和衆位臣屬同心協力,嘔心瀝血的結果。”

太子聽了,十分滿意于這句恭維。“幹!”兩人仰頭飲畢,目光交彙時蘊含着無限的深意,又有幾杯酒往還。

秦王又回敬太子:“大哥處理政務之能,亦是少有。我曾為尚書令數日,便為政務所擾,不堪其累。大哥輔佐父皇料理朝政多年,千頭萬緒,毫無疏漏,實在難得。我無比欽佩!”

秦王……他也是不易,如此這般言說,他必是咽下了千般不願,萬分違心。

齊王元吉眼見這邊一片和諧,便也湊趣過來:“大哥,二哥,你們這三言兩語,好話都被你們說盡了,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幹脆不說了,來,我也敬大哥二哥一杯!”

太子和齊王對視一眼,而秦王目光卻徘徊,他眼見金銮寶座之上的李淵正向這邊看來。他連忙滿面笑容,招呼太子和齊王再飲。不光如此,他又招呼幾個年長些的庶弟和皇叔宗親,推杯換盞。

不一會,李淵召太子入寶殿之上,側坐于旁。殿階之上便只有陛下、太子兩人。君臣之分,如此明顯,秦王功勞再大,也登不上那高高在上的殿階一步。而那些功勞,其實多數已日漸消弭于盛世雲煙。

衆臣拜皇上,然後敬太子。此時無人禮敬秦王。尤其是仁智宮謀叛事件後,太子不降反升,李淵還似乎更加寵愛太子。衆人當然明白了聖心所向。

我看向秦王,他面容平靜恬淡。這種時候,随波逐流,不是最好的嗎?

我看他正要舉杯再一次向皇上敬酒的時候。兩個差不多大的孩子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突然在他身邊把他纏住。

大一些的孩子張口喚他:“叔父,承乾說你能拉開那麽大的弓!”然後用手比劃了一下。

秦王登時滿臉笑意:“承道……等你長大了,你也可以。到時候,叔父教你。你和承乾,好好比試比試!”

“好啊!叔父,你可要記得。等我滿了十二歲,你就教我。好不好?”

“好……叔父答應你!”秦王慈愛地看着承道。“承乾,你跟承道哥哥一起去向皇祖父敬酒吧。”

我聽了這句話,眼中快要流出了眼淚:“承道……這可憐的孩子,太子的長子……一個明快活潑的孩子。他如此仰慕他的叔父,滿心崇拜,但,他可能永遠都等不到他的十二歲……”看來他們叔侄關系好得很,他未來如何下得去手……

承道和承乾是皇孫一輩最年長的,兩人年紀相差無多,平時一塊兒讀書,形影不離。他們對宮中禮儀已經掌握得娴熟,上前恭敬地向李淵行禮。李淵看着孫兒,高興地不得了,一左一右将兩人攬在懷裏。

“承道,承乾,你們要專心讀書習武,要像你們的父親一樣!看着你們如此出息,朕才能老懷安慰。”說着,他把水晶碟中的果子塞進承乾的嘴裏。看寵溺的程度,似乎是承乾更甚。

兩人又去到太子那,禮儀官肯定教給了承道,在外人面前面對父親也不得随便,他便恭敬地站在太子身前。但承乾卻得向太子,他的大伯父恭恭敬敬地行禮。建成将承乾扶起,攬着承道說:“承道,承乾文章好,你得向他學習,可不能光想着習武練劍吶!”承道哼了一聲,對父親誇贊弟弟不那麽服氣。

秦王在側面的案幾,眼見這一幕,我想,他的心何嘗能安?恐怕也有錐心之痛吧。

丹霄殿的另一側,也就是我所侍立的位置。秦王妃也正在和李淵的一衆嫔妃、太子妃等命婦周旋來往,女人之間的談話就更加細碎無着,一點芝麻大的事便能掀起波瀾。

我看秦王妃臉色緋紅,手總是輕輕掩着胸口,想必她不太善于飲酒。但太子妃倒是好酒量,像是想看秦王妃出醜一般,不停的找各種理由,給她灌酒。

我只是身後宮女,除了依禮為她添酒,又如何能幫到她?好在有齊王妃,看着嬌弱,又聽說剛小産不久,卻連連替秦王妃擋着。我又想到今天早晨秦王妃的話,不知道他們幾個究竟是如何的關聯。

我今日本來是要服侍長樂郡主的。但剛才我帶着郡主前來的時候,太子妃竟然還認得我,脫口便諷刺道:“弟妹,你這宮女可□□好了嗎?可千萬不要像上次那般失禮!”

秦王妃眼見如此,便笑着對答:“懂規矩多了。多虧了太子妃上次的教導,倒省了我的麻煩。”

然後吩咐道:“思伽。你去給麗質收拾一下,等會兒就是郡主們給陛下行禮了。”

“是……”我知道,王妃是想讓我躲開。我打心眼感謝她,說實話,所有見過的宮妃中,太子妃的确更讓人惱火。

尹德妃每次都要仔細打量秦王妃的穿戴。她最喜歡這些。今日王尚宮還給王妃特意換下一只步搖,說洛陽宮中的東西,入宮不戴。尹德妃十分介意當年秦王拒絕她去洛陽宮私下挑選寶物的事,都幾年了,還時不時挂在嘴上

“秦王妃,今日這只镯子,我看着眼生。可是秦王特意為你挑選的?這秦王,雖然一味征戰,但對金珠寶貝,卻從來看不走眼。”

秦王妃估計早就習慣了,張嘴就來:“哪裏比得上德妃手腕上那支冷光雲影翡翠镯呢,聽說是吐谷渾汗國的求親特使不遠萬裏獻給父皇的,父皇又送給德妃,待您可真是親厚!”

尹德妃聽了,心下喜歡。“這當然是陛下的心意。你看,張婕妤那雲雀丹鳳的步搖,也是一并送來的,多精致啊……我都羨慕得很。”

這些女人的話題,一向如此。連我都聽着膩煩,她們卻在一次次的宮宴上樂此不疲。我看到秦王偶爾會向這邊張望。也會給我使眼色,意在讓我好好服侍王妃。我看惠通也一直侍立在不遠處,神情專注。

不一會兒,幾位小郡主由命婦們領着,一轉眼便到了階前向陛下行禮。李淵颔首微笑,沒理會太子妃,反而對着秦王妃笑道:“無垢,一看你緋紅的臉色,便知你這酒已到七八分了。”

“臣妾實在不善飲酒,讓父皇笑話了。”王妃謙和地回話。

李淵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着招呼秦王:“世民,無垢的酒你還不趕緊過來替着,難道真的要你無垢醉眠丹霄殿麽。”

秦王起身,笑着說:“父皇,無垢常說自己不善飲酒,便不能陪伴父皇宴飲,十分遺憾。每次都不要我替她。一定想要練出些酒底,好陪伴父皇。”

李淵笑着嗔怪:“胡說!酒底豈能靠練得出來。若有閃失,你倒哪裏再尋這麽好的妻子!罰酒三杯!”

無垢聽了,婉轉笑曰:“謝父皇為兒臣着想。不如兒臣下面該敬的酒,也算在這三杯裏吧!”

李淵笑了:“無垢,你都三個孩子的娘了,還這般靈巧。怎麽,你還害怕朕英武豪氣的二郎,喝多了不成?”哈哈哈哈,李淵開懷大笑。衆人也都笑起來。

“麗質,婉兒(建成長女),亦湘(元吉長女),到皇祖父這兒來。”三個郡主年紀都還不大,一股腦埋在李淵懷中。小女孩嬌嗔婉轉,玉雪可愛,恐怕天倫之樂也就是如此。

只是李建成和太子妃,看見李淵與世民一家如此親昵,心中有些不悅。正欲起身,想法邀寵。卻見匆匆來人禀報軍情:“陛下,驿站來報,突厥吐利設與苑君璋寇并州,十萬火急!”

李淵脫口而出:“什麽?突厥竟敢趁年節之際來犯我疆土。世民!朕命你即刻與兵部協商,調兵遣将,抵禦突厥!”

“是”!世民刷地起身,虎虎生風,然後拱手領命:“兒臣即刻回天策府,會同兵部協商方案!”他洪鐘一般的嗓音響徹丹霄殿,離開筵席,徑直而走。天策府一衆将領和兵部官員也随之而去。

李淵下令之後,面色卻有些變化,也許是看到了世民率衆人離去之後,丹霄殿竟然空了一半。

李建成和李元吉對視一眼。建成眼見李淵雖然仍然讓世民奉自己儲君之禮,但卻待他們一家極為親厚。這顯然是想更多地彌補世民。又見父親一到戰事,不假思索就委世民以重任。這足以說明父皇心中還是信任他。之前所下的那些功夫究竟起多少作用,恐怕還是個疑問。

一場華麗的宮宴,便在“突厥來襲,并州戒嚴”的號令中進入快速收尾。尹德妃與張婕妤陪同李淵回到寝宮,王公貴胄也接連散去。

承道和承乾,兩兄弟仍然并肩行走,依依不舍。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未來真正的關系,是你死我活。

麗質與婉兒,亦湘,也是一處玩兒大的女伴,少時同被嬌養,卻不知日後僅麗質一人能錦衣玉食。

而我,今日未有什麽波瀾。宮中侍兒多且熟練,我不算辛苦。但即使站在一旁為看客,我的眼睛也幾度濕潤,神情也幾度煎熬。

我愛這繁華宮宇和疆土,但我只願永做看客。

王妃在宮中極盡雍容端莊,但在回府的馬車上,卻終于忍受不住,連嚷難受。幾乎倒在靈心身上。好在我早已讓宮人備好解酒湯,連忙服侍她喝下。

她酒意慢慢散去。她見我神色慌張,說道:“無事,我不能多飲酒。但每次都少不了要硬撐……”

“王妃,委屈你了。”

“為了殿下,我沒有委屈不委屈。”

王妃一連串的吩咐我:“對了,你回去,就到書房去伺候殿下。記住,要給他多上些茶。他酒後,總是渴得厲害。再備些甜湯。他在這種宴會上什麽都吃不下……遇到戰事,恐怕又得到了半夜。”她聲音逐漸喘息起來。

“你派人去通知高承衣,讓她今晚去書房侍寝……不管多晚,都要讓她等着。她服侍秦王最久,我信得過。”

“是,奴婢記下了……”我連聲說。

“靈心,你也去告訴乳娘,陪着孩子們,要寸步不離,他們今天入宮玩兒得歡,別病了……”

“再給承乾送些護膝的膏藥,他跪坐久了便會嚷痛,你去,給他好好敷敷……”

她一面和靈心交代,一面就犯了氣疾,氣喘籲籲。這病最忌飲酒,怪不得剛才她一直掩着心口。靈心很熟練地給她服下藥丸。“都記下了。王妃,這藥吃了便好些”。靈心說道,她與王妃要随意些,畢竟同在一處多年。

王妃只剩喘息之力,由着靈心把藥給她送入口中。她倒在我的身上,我不能動,倒是把她的肩膀向上扶了扶,好讓她更加舒适些。

不過一場家宴,也似乎一切尋常。但暗潮洶湧,卻是對人更大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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