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遷都

雖然仍是年下,但出了突厥進犯的事,秦王一早便要入宮複旨。我今日是先來書房服侍秦王,再去白露居的。

高承衣已起身,她的衣裳簡單,已經穿戴完畢。看她親手打開帷帳,喚了侍女和我一同入殿為秦王更衣。

秦王今日穿朝服入宮即可,比昨日的禮服簡單許多,但只要是鳥獸團花紋理的深紫襕袍,都能讓秦王貴氣加身。我無數次幻想着他若身着衮冕該有多麽高大威武。

承衣當然與我一道服侍。看她臉色溫暖,秦王面如春風,便知兩人昨晚都休息好了。

我甚至覺得他比在白露居中睡得還要好。只因我感覺到了一種王府之中少見的感覺——踏實。這是他身邊的舊人所能給予他的。

昨日突厥的事,在他看來處理得甚為大氣妥當,元旦宮宴也令他滿意,無論真假,父皇對他的親厚,在他看來是極為重要的。唯一不悅的自然是王妃被酒引得氣疾發作。但他來不及了,于是匆匆上馬,帶了随從入宮。

我便回到白露居中。王妃已起身,但仍然有些虛弱。她一旦發作氣疾,用了藥後怎麽也得休息兩三天才能複原。

我向她行禮,又把昨夜之事一一向她細細回禀。

她一邊在靈心的服侍下喝着燕窩粥,一邊聽我回話。我說完後,她聲音沉靜,淡淡地說:“這便好。”

我起身後,退到一旁侍立。聽外面有人傳話說高承衣來向她問安。我還是頭一次見,侍妾侍寝後來向王妃問安的。據說以前有這規矩,但後來也都不強求。我估摸又和楊孺人有關。

高承衣當然也只說是來探病。我能看得出,王妃不讨厭她。她見王妃正在喝着燕窩粥,便從靈心手中接下來。王妃忙道:“蘩兒,你快坐着……讓她們服侍便是。”

高承衣沒答這句話,而是繼續服侍王妃喝粥,又輕聲問着:“王妃氣疾可好些了?雖是舊症,這次便多将息幾日才好。”

“嗯,我聽你的。這次便好好歇着。思伽,去把殿下前日送來的那對海棠步搖拿來給高承衣。” 王妃面帶笑意,說得輕松。

“王妃……”她起身推脫。

“收着吧,別總是這麽素簡,啊。”然後給我使了個眼色。我連忙上前,給承衣戴在發髻上,贊嘆一句:“這步搖很趁承衣呢。”

“謝王妃”。她也是女人,心下自然也是喜愛,便笑着收下。

“你去吧,改日再來說話。”王妃宛若安撫,又好像幾分情真。

“是。”高承衣走後,王妃吩咐下去:“今日只說我氣疾未愈,不見客。”我聽門外的聲音,上午,楊孺人、韋孺人、燕氏似乎都來過,但都被擋回去了。

王妃一面養病,還是一面查看了承乾和李泰的功課。齊王妃派人接走了麗質等幾個小郡主,說與亦湘姐妹一同玩耍,插花,擊雙陸。

王妃正得休息,卻見秦王帶着一陣寒風,幾乎是闖進了殿中。

一衆宮女連忙行禮,但秦王視衆人為空氣,只把外披的裘皮大氅扔向一個侍立的宮女,就連忙沖向王妃內殿:“無垢,可好些了?”

“好多了,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只需服藥後休息便是。你不用擔心。”王妃笑着,秦王回來,讓她終于安心起來。

我眼見秦王帶來寒氣,給他遞了手爐,又連忙上來,準備服侍他更衣。但他臉色似乎不好,晨起時的輕松愉悅,蕩然無存。

我低頭,暗自加快了速度,為他換上家常的袍衫,好讓他能和王妃說話。他揮揮手讓侍女們都退下。于是我最後帶上門離去,守在殿外。

但我今日聽到的,卻不是柔聲細語,而是秦王在大發雷霆。我聽得不仔細,但只有兩個字十分清楚:“遷都”。

因為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秦王将一盞昨日新貢的陶瓷器皿,砸個粉碎。

王尚宮和我聽到動靜,連忙入殿。秦王卻大喝一聲:“出去!”我們吓得連忙要退出內殿。眼見王妃只披着一件罩袍,在一旁勸谏。

王妃一向畏寒,又是氣疾發作,披着罩袍實在淡薄,又站着說話,怕又要加重了。于是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我快退到殿門的時候說了一句:“殿下息怒,王妃還病着呢……若再着了風寒……”

秦王卻沖着我喊起來:“你放肆!我能不知道王妃的病?退下!”我聽着秦王吼我,有些顫抖。這般震怒,我還是頭一次見。

“殿下,讓她扶我一把吧,我這氣力,還真是有些支撐不住了”王妃說道。

我連忙扶着王妃坐下,然後跪侍于榻前。秦王倒是有些慌了:“無垢,你還好吧。可是涼着了?”

“我沒事。”王妃輕聲說道,她那冷靜而雍容的聲線,似乎可以拂去一切凡人的怒火。但對于秦王,仍然有些難度。

“我知道,這事實在令你惱怒,可眼下父皇也只是今日朝中一議,尚未有所定論。你先別發這麽大的火。”

“我能不發火嗎?!裴寂、宇文士及他們,順着父皇的意思也就罷了!建成,我的大哥,現在的太子,未來大唐的皇上啊!他怎麽能說得出“放火燒城,毀于一旦,胡寇自息”這種話?!

先不說長安自秦漢就是都城,源遠流長,乃我中華之命脈,他難道忘記我們當年是如何歷經艱難,同仇敵忾才入得長安的嗎?!他怎麽,他竟然能說出這種話?

他的政令,不是抵禦蠻族,統兵作戰,保家衛國,竟然是燒作塵土,茍且偷生!想着這一片大好河山,我,我……我真是于心不忍!

他如何對我,我看在兄弟情誼的份上皆可忍耐,但他如此對待大唐,對待江山百姓,我實在忍無可忍!”

“二哥!”王妃聽他說完,聲音有些嚴厲,帶着責備的意味。

這些話,在我一個宮女面前說出來,實在有些不妥當。我本來就跪在地上,這時候只能是深深地叩首,恨不得把頭埋在地下,讓他們只當我不存在……

王妃走上前去,撫着秦王的脊背,“話雖如此。建成一向逢迎父皇,不管什麽山河大義,讨了父皇歡心便罷。現下更是如此。再說,父皇也還是會考慮你的意見的。”

秦王被王妃摩梭着,似乎回了神,也可能因為說完了這些郁結在胸中的話,便漸漸安靜下來。只聽外面顏雷禀報說長孫無忌等人已經在文學館候着。

王妃替秦王回了顏雷,只說就來。

秦王又暗自等了半晌,才再一次向我發話:“別跪着了。更衣!”

我顫顫巍巍地起身,依言服侍。秦王快步出門。但這時候,我看到一張更為冰冷和嚴肅的臉,來自王妃。

殿中只留我與王妃,氣氛十分尴尬,甚至有點令人恐慌。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王妃,畢竟秦王心中這些話,我聽到,實在不妥。

果然,王妃不等我存疑,便開口了:“思伽,你入府這些日子,服侍我與秦王,辛苦了……”

一般而言,她用這種開頭……多半就是要攆我出府。而我又聽了剛才的話,難道是要送我上路?

我連忙叩首下去:“王妃……”

“你應該還記得,我說過,這府中上下唯一的使命便是保護秦王。如今……秦王這番肺腑之言,你聽後作何感想?”

“王妃……奴婢……奴婢從未聽到過。所以,決不會洩露半個字出去!還請王妃……”我的辯解竟然這般無力和混亂。

“以你的聰慧,應該知道自己該如何做。所以也不想為難你……”

“王妃,還請王妃饒恕啊!奴婢并不是有心,只是怕王妃着了風寒,才不小心留在殿中……還請王妃留下奴婢的性命,一定忠心服侍王妃與殿下……”

她難道真的要賜死我嗎?我暗自緊張,只想真心真意地陳情:請相信我,我會比任何人都忠于你們……

王妃當然也面露些許不忍,這些日子,我的确乖巧又得力。但在她心中,那些話恐怕還不是我能聽去的。但她為什麽,會如此敏感?

我正在苦苦哀求,卻聽得顏雷在外面回話:“回禀王妃,殿下吩咐,讓屬下帶思伽到文學館伺候。”

我如遇大赦一般,心中松了一口氣。秦王為何拿捏的如此之準,再晚上一步,我也許便再也見不到秦王。

王妃嘆了口氣,盡數收起她的美,聲音始終令我膽怯:“先記下你的性命!不過你要知道,若日後有什麽風吹草動,你便活不得了!”

“奴婢謝過王妃恩典。”我連忙叩首下去。我起身退下之時,眼見王妃捂着心口,似乎松了一口氣,又似乎眉頭皺得更緊。

我把手邊一件厚裘為她披上,不敢多言,轉身離去。我看王尚宮入殿扶她坐下,她竟然看着我離去的方向,目光久久地停留。

我略作梳洗,便前去文學館。我應當感謝秦王救我。前日,昨日,那年節還有些溫暖和美好,這一下子也便悉數褪去。

也對。此時的天策府,應該不會那麽平靜。

我,只求自己不要如今天這般,被無端地卷入。即使實在不能保全太久,必然會發生什麽鳥盡弓藏的事,那麽,讓我看到他登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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