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議事
我是直接捧着煮茶進入文學館的。我能感覺到其中的氣氛膠着。不過,秦王得空倒也瞥視了我一眼,露出一絲不着痕跡的微笑,估計他在心中作想:“命真大,還活着。”
只聽長孫無忌正在出言勸說:“殿下,你不必為與太子的争執煩惱,人之眼界不同,胸襟有差異,能力亦有高下之分,這些年一向如此。”
“我并非為惱怒建成以樊哙這等無能之輩比喻于我,只恨他居于其位,不謀其政。他若有定國之才,□□之能,我必心甘情願為臣子,輔佐于他。一個小小的突厥,芥藓小疾,何苦燒城遷都?!眼見他此番胸襟氣度,不由擔心我大唐江山在他手中,可保幾年?”
“殿下憂慮甚是!可殿下想想,難道,陛下不知嗎?陛下難道就不憂慮自晉陽起義以來,辛苦得來的江山命短?”
杜如晦此時這擲地有聲的一語,不禁讓秦王繼續追問下去:“如晦,此話何意?”
“依我看來。憂慮江山者,無人能及陛下。殿下你想想,隋朝經歷兩世便為我所滅,楊廣固然倒行逆施,但隋文帝殺長子楊勇,而立次子楊廣的事……在陛下看來,恐怕更是根源所在!”
世民聽得不發一言。如晦又言:“所以,在陛下心中,不是太子無能殃及江山百姓,而是……如若發生與舊隋如出一轍的事情,那才是動搖江山之根本。”
杜如晦的話如一擊撞鐘,無人接話,空蕩蕩地回響在殿中。此言,怕是一語中的,也在敲打着秦王的心胸。
“所以,父皇斷然不會做出廢立之事了!”秦王率先打破了寧靜。
“秦王明鑒……此前陛下多次出爾反爾,也是擔着這個心。所以,屬下可以斷定,讓陛下行廢立,怕是沒有機會了……”杜如晦毫不隐晦他對李淵的讀心之術。
“那這遷都之事……”秦王突然覺得這遷都之事的讨論也似乎也是一個陷阱。父皇那日在元旦宴會上立即派他調度軍隊,平定邊患不假,難道現下又以“遷都”為議來試探他對突厥的态度?恐怕也是可能的。
長孫無忌此時向秦王靠近一步,細細言說:“殿下,宮中近侍密報,今日太子與尹德妃、張婕妤等人曾經向陛下進言,大多不利于殿下。”
“怎麽說?”
“說……說殿下雖言下承諾打退突厥,有犯必讨,但卻多次只用金銀財寶滿足他們,然後和議退兵。這表面是禦敵,實際上是養寇自重,想要總攬兵權,為将來打算。另外……甚至,甚至……有勾結突厥,做大勢力之嫌。”
“混賬!”秦王騰得一下起身,厚掌從半空落下,半盞茶也被驚得灑出一半:“他們怎麽能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如此污蔑!”
我連忙躬身上前,擦拭水痕。看着弄濕的卷軸,字跡漸漸模糊。
“所以殿下,你的處境是越來越危險了!之前幾番退讓,還有情可原。可是現在的确不該再讓步了!”房玄齡也斬釘截鐵地跟上一句,又接着分析道:
“殿下一心為國,甚至不顧身家性命,立下剿滅突厥的雄心壯志,卻不知這也成為太子密告的把柄,成為皇上介懷的理由!甚至這遷都一事,屬下都懷疑是不是陛下故作姿态,又在試探殿下……”
“如若如此,還請殿下早日決斷啊!”長孫無忌拱手上前,十分誠懇。
秦王徹底明白了今日朝議遷都一事的前因後果。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失望和遺憾。他雖然面色鐵青,但竟然忍住了脾氣。我眼見怒氣一點一點從他臉上消解下來,然後吐出一句話:
“不到萬不得已……我仍然只能說,不行!”
“這……”謀士們面面相觑,但他們似乎也有心理準備,對他們而言只是對錯之分,但對秦王而言卻是父子兄弟生死兩難。所以,他們看樣子倒也不是逼迫,只是跟随着情勢變化,不斷給秦王加碼。
“殿下若還心存念想,不忍決斷,屬下也能理解。只是眼看這局勢唯恐有變,懇請殿下不妨提前做些布局準備,以防不測!”杜如晦頭腦最是清楚,“房謀杜斷”,不是虛言。
我早已聽得腦袋發懵。但看樣子……秦王似乎不是一個長袖善舞的高手。至少現在,他還志在為大唐掃平天下,驅除邊患,他的意氣和豪情,還有真正為天下的精神,竟然也被對手所利用。他周圍的人卻是極為厲害,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遷都之事,李淵的真正目的,的确被杜如晦猜中。他裝模做樣地派了宇文士及去洛陽、晉陽、錢塘考察一番,哪裏都有諸多不适,不及長安多已。
他并不想遷都,只是那一日看到秦王在軍中的勢力,心有餘悸,又聽信讒言,故意以突厥為名試探秦王。
此事也不了了之。但秦王在朝上與太子義正言辭的争論,那番“誓不掃蕩突厥不回還”的真豪情,究竟在李淵看來意味着什麽。我無從得知。
衆人走後,秦王照例會獨自在書房待一會兒,沉思,也許是梳理思路。我在他身側侍立,這種時候,我不敢有半分聲響,只把自己當做空氣一般。
與剛才在王妃那的暴怒不同,他現在的面容卻出奇的平靜。他突然回頭看我,眼神竟然緊盯着不放。我連忙拜謝:“奴婢謝殿下救命之恩。”
他依然看着我,開口說話:“罷了,王妃有時太過謹慎了,可能也是因為……從前,劉文靜的事,讓她總是有些緊張,最怕府中內室之人傳遞消息,矢口亂言。”
劉文靜的什麽事?我并不知道,揣摩起來,大概應當是親近侍從傳遞主人的消息,惹來不小的禍事。所以王妃才會對府中侍女仆從有些嚴厲,只問忠誠,又對我聽到秦王的一番發洩如此介意。
“你別怨王妃……”他又安撫我道。
我連忙說道:“奴婢不敢,奴婢知道,王妃一切都是為了殿下好。”
“走罷,去白露居。”秦王起身便往王妃之處。
我跟在秦王身後,走在府中,他身材高大,幾乎能完全遮擋住我的視線。我不知道他現在的所思所想,反正我頭腦中是一片空白。
他卻突然回身問我:“遷都,你覺得哪裏好。”
我聽着這話倒像有幾分玩笑之意,但這問題,的确太大。
“奴婢自幼都未出過長安宮城,怎知哪裏好?殿下就莫要取笑奴婢了。”我見他不惱,便也自然地回話。
“我倒是從小東征西戰,走遍四方,但哪裏都比不上長安!包括洛陽!”
“這是當然。洛陽只是陪都嘛,而且又不在我中華版圖的正中央……”我似乎被秦王調動起了談性,一句不太合身份的話脫口而出。
他聽了,似乎覺得我說得有幾分道理。“陪都……”他開始玩味這個詞,前後在嘴裏念叨了幾次。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在提醒他:“秦王,不要總想着洛陽,你必須留在長安!”
“或者,管他遷到哪裏。我還是我!”
我看他那爽直的樣子,竟然有些想要發笑。“殿下……長安百姓可不願未經戰亂,卻又一次失去家園。殿下可一定要為天下萬民着想,莫要讓這古城無辜塗炭……”
秦王笑道:“你這面子倒是挺大,倒替天下百姓請起願來。”
我聽到他的取笑,心下自喜:“就算如此,這也沒什麽不妥。誰讓奴婢能有幸,近身服侍秦王殿下呢。”
不知為什麽,我竟然多問了他一句:“殿下現在心情好些了?”秦王一愣,回頭看我。我從來沒有多嘴過,今日不知道怎麽的。
“做了決定,心情自然好。”決定?!什麽決定……難道是從現在開始就決定要?
秦王不再說下去,我不敢再問。一方面,是我不能問。另一方面,我也害怕這個答案。難道,他已經決定了發動兵變?還是僅僅決定了以洛陽為栖身之地……
不一會兒,我們便來到了白露居中。他在一衆宮女的行禮中款款入殿。
“小妹,你可好些了嗎?”他的聲音輕柔起來,聽着那般美好。
“二哥……你回來了。哥哥走了?”
“走了。哎,早晨是我起了性子,哎,這般急躁,你別介意。着涼了沒?”
“沒有……你我多年夫妻,我還能不知夫君秉性。只怕你上了火。來,剛為你煮了菊花水,快喝些,既暖身子,又降火。”
“謝謝,小妹”。靈心連忙端來菊花水,跪在一旁,王妃親自捧起金盞奉于秦王。而我早已為秦王褪去外袍,在不遠處侍立。
“任他們千呼萬喚,我只聽我妻……”秦王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王妃嗔怪道:“殿下,你又胡說,我不過一屆女流,懂得什麽?”
“你當然懂,你懂得我的心……”
這般信任,這般甜蜜,又一次落在我的眼睛裏。如果我真的屬于這個世界,又已經對秦王動了心,或者已然是不可言說的愛意,那麽,我會深深地嫉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