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聖怒
果然,這種傳召一般不會有什麽好事。陛下正在發怒,但發怒之事卻令我瞠目結舌。
陛下雷霆之火,向着秦王喝到:“世民!你如今,怎能這般放肆!前些日子,尹德妃的父親被你的部下□□!你連連狡辯斷無此事。朕也就相信了你!可是今天,朕把洛陽城東的一塊良田賞給張婕妤的父親,你為何阻攔?還竟然把地轉而賞給了李神通!難道朕的聖旨,還抵不過你手令?怎麽,朕還沒老,就令不出長安城了?你!你居心何在!”
秦王聽了,臉色煞變,這罪名可有些太大,怕是這些女人又在陛下面前嚼了舌根。他連忙跪下,拱手向陛下陳情:“父皇,兒臣原來并不知道父皇要将地已經賞給了張婕妤的父親,這真的是一場誤會。兒臣馬上按父皇之意去辦。”
“你之前難道不知?我看你是自持功高,心中有怨吧!”
“兒臣沒有!請父皇明鑒!” 秦王叩首下去,聲音已近哀求。
“朕再問你,朕許天策府自行設置官署,但沒說過天策府可以不尊朝廷的律令!怎麽,你這新開的府邸,門向哪開?竟然把朕如此不放在眼裏了?”
“父皇,這話從何說起啊!臣萬萬不敢!”
“朕許予張婕妤父兄子侄以官職,你為何不準?朕是天子,許寵妃親眷以官職,又不是做宰輔,享太廟,朕都做不得主,還要你秦王來批準嗎?!”
“父皇……此事是兒臣有錯。但兒臣只是出于一片公心,只想天下官吏,皆得賢能之士方可擔任。婕妤父兄無功于社稷,又無聲望,兒臣只是不敢輕易許封官職。”
“你!你……你不敢?你不會遵旨照辦嗎?你是不是還想說,朕昏庸無道,不識賢才,任人唯親?你混賬!你眼中還有沒有朕?”陛下拂袖大怒,厲聲呵斥,茶杯墨硯早被砸碎一地。
“兒臣沒有,兒臣不敢……請父王明鑒!”秦王與王妃跪在地上,不再争辯。我則早就俯首在地,滿殿的宮人都如我一般。
我用餘光看到秦王那挺直的身板,他微微低頭,似有嘆息,但不見一絲的氣短。
李淵指着王妃:“無垢!你可知世民已變成這樣?還是你,不好生勸阻世民,反而長了他這般驕縱性子?!”
王妃連忙叩首下去:“父皇息怒。世民固然有錯,但兒臣懇請父皇給他個彌補錯漏的機會,好謹遵父皇旨意辦事。兒臣更有錯處,沒有事事提點世民,請父皇賜罪!世民一向孝順、敬愛父皇,絕不敢有一絲忤逆之處。還望父皇明察!”說着,叩拜數次。
李淵瞪着眼睛,怒氣稍稍平息了些:“世民,你!哎……你太讓朕失望了!若不是無垢,今日定重重治你的罪!你給我回去,好好反省!退下!”
“謝父皇!”王妃拉着秦王叩拜下去,帶着滿心委曲和沮喪退出宮外。
我想,此時應該是秦王對皇上更加失望吧。他打下了大唐的天下,如今卻輸給了寵妃的讒言。
我本來攙扶着王妃,怕她跪久了不适。她倒給我使了眼色,我便轉身回到殿中,給陛下奉上王妃為他準備的東西。
“陛下”我跪下,将那一捧幹淨清冽的春茶捧過眉心。
李淵臉上仍有怒色:“你是什麽人?”
“奴婢是秦王妃身邊的宮女。秦王妃吩咐奴婢為陛下準備了春茶,此茶清心降火,味道清潤。王妃說,若陛下因此而傷了龍體,那秦王與王妃才是犯下了不赦之罪。”李淵看我容色善良,言語得體,他倒是自己緩了緩,說道:“擱那吧。”
然後自言自語一般:“你們日夜在他身邊,自然不覺得,世民已經不像從前的世民了……”
我依言放下,看陛下一只手扶着案幾,目色有些蒼涼。我只覺得此刻殿中未有君王,只見一個老者。
回去的車馬上,我亦不敢輕易出聲。秦王與王妃也未多言,只是緊緊握着彼此的手,越握越緊,直到王妃的手臂被握出了紅印。
到府門前的時候,我躬身扶着王妃下車,秦王在後。我看到他的目光掃過“天策府”的匾額,便匆匆進門了。
他心中當然有怒氣,身體自內而外的燥熱着。我雖然立即動手服侍他更衣,但他仍然嫌慢,十分少見的一把将今日所穿的紫色半臂衫子脫下,扔到我身上,呵斥一句:“越來越沒規矩!手腳這樣慢!還要本王親自來嗎?”
我被那衣服砸中,便已然跪下認錯,但手中卻仍沒有停下服侍的節奏。看他已端坐在團囊之上,我連忙膝行過去,低頭為他脫靴。我能感覺到,他恨不得踢我一腳。
我已然熟知秦王脾性,若外面生了什麽怒火,剛回到府中的時候往往大發脾氣,但他還是能控制自己,或者有王妃前來安撫,過不了多一會兒便能好些。所以,一般遭罪的都是服侍更衣之人。當然,也因都是近身常見的,他也就随意很多。
王尚宮早已備下蓮子湯,我連忙起身接過。在秦王的身側奉于他。王妃眼見,怕秦王一揮手砸在地上,無辜傷人,便親自站了起來,端起蓮子湯,聲音中都是規勸:“殿下,若要清心降火,蓮子湯最适宜不過。你快用些吧。”
秦王眉目稍稍舒展:“小妹……”
“父皇的話說得重了些,你別往心裏去。畢竟父子連心,過些時日就好了。”
秦王點了點頭,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便雙手扶着王妃肩膀:“你放心,我能理解。小妹,我去文學館,一個人待會兒。晚上不用等我,你早些休息。”秦王起身擡腿便走。
王妃起身,目送秦王遠去。她也氣色不佳,估計是被李淵的雷霆之怒搞得不知所以,她們夫婦如此小心,極盡孝道,從未有失禮之處,父親卻只願聽信寵妃之讒言。這實在令人落寞,她都如此,何況秦王。
我連忙取了護膝來:“王妃,奴婢給您把這護膝墊上,雖說五月裏,地上還是涼得很,如此能暖些。”我扶她半躺在屏風榻上,用護膝為她暖着,又為她揉捏起來。
此時我倒無力為他們着想更多。只是想到王妃跪了也就最多兩刻,我便要如此這般為她着想,生怕她凍着。但我哪一日不是地上跪來跪去,竟也無一人擔心過其實宮女也是肉身。
王尚宮傳了膳食過來,她倒沒有胃口,便又喚了乳娘來,詢問孩子們今日弓箭練得如何,可累着了,這會子睡了沒有。
但她的眼睛始終望向文學館的方向,我知道他在擔心秦王。
她吩咐:“思伽,你去文學館伺候吧。晚膳我已經吩咐人送去,你看着備些酒,但不要讓殿下喝多……”
“王妃,您似乎很少讓奴婢備酒。”
“秦王本就多宴飲,難免酒醉。若平日裏也常飲,豈不是有傷身子。所以府中雖有好酒,但日常飲食中都是點到為止。而且……我不善飲酒,你知道。”
“那……王妃可允許哪位夫人去陪伴秦王?”
“你這丫頭,越來越多嘴,若需要,秦王自會傳喚的。”
我連忙不好意思,“……奴婢知錯。”王妃并無責備之意,我連忙退下。
我來到文學館的時候只見長孫無忌剛從堂中離去。我隐約聽得秦王一語:“你幾番來往洛陽的事,就不要讓無垢知道了,免得她擔心。”
原來,現在秦王暗中着手安排的,的确并非奪位,而是前去洛陽。
文學館後面的書房中,司膳宮人已經為秦王擺上晚膳。他在書房時候便用得簡單,他看我入殿服侍,就明顯放松下來,坐下準備用膳了。
“西域昨日送來的葡萄酒,你去取些來吧。”
“是……”我酒雖然已經備好,但他今日心中不快,便想着不如再做些新的菜色來讨好他。畢竟如果能有美味入口,也能舒緩人心。我去廚房做了炙烤羊肉。切小塊,入胡椒和鹽調味,佐葡萄酒正好。唐人的确吃炙烤之物,但這嫩羊肉卻不知為何,炖煮更多。我斷不能讓他錯過炙烤羊肉極為鮮美的味道。
我上前布膳,輕聲說道:“殿下,這炙烤羊肉,是奴婢試着為殿下新做的。不知殿下可願意試試奴婢的手藝。”
我為他将葡萄酒斟在夜光杯中。聞着,這酒應該要更甜些。殿下可能是被這肉香和酒的氣味吸引,仿佛有了些胃口。“你終于又做新菜色了。而且總算學得聰明,知道先奉給本王一人了。”
他打趣我,然後嘗了一口,果然鮮嫩可口,便吃得喜歡。我也高興。畢竟,在這裏,我幾乎沒有任何技能值得稱道。
他心情的确恢複了些。覺得獨自一人有些寂寞,又終究是悶酒,只得連灌。想起王妃囑咐:“殿下……王妃吩咐,您慢點兒……”
他搖了搖頭:“王妃不善飲酒。自然不知這酒得到幾分才恰到好處。”
“要不奴婢去請哪位夫人前來陪伴您,您一人飲酒,若醉了如何?”
他也搖了搖頭。“就你吧!你陪我喝幾杯,不就結了?”他随手一指我。
“奴婢不敢,奴婢還是伺候殿下……”
“你日日謹守規矩,難道就沒有想放縱一下的時候?”他竟然如此問我。但我,把這句理解為,他也在這樣問他自己。
“奴婢倒不會,只要能伺候着王妃和殿下,奴婢就滿意了,不求其它。”
“好個不求其它!這難道不是天下第一的謊話嗎?這府裏每個人,包括本王在內,都有所求,你,為什麽不求其它?”
“你若有所求,本王滿足于你,你便能千恩萬謝,惟命是從。若無所求,倒要本王如何對你?若不給你,又如何能信你!”
“這……”的确如此,但我的确無所求,我總不能說,我其實只是個過客,只求在你的身邊等待你登基稱帝。
“或者,你要的便是本王不想給的,或是不能給的?”秦王句句問我,但這些話若是用在陛下問他,卻是更加地恰當。我知道,他此刻應該是頭腦清醒,不是酒後亂言。
“奴婢實在是真心如此想的,殿下若留心,奴婢也是這般做的。殿下若願意相信奴婢,一切都好。但若殿下不相信奴婢,便是奴婢再作何天花亂墜的解釋,便也不能的。若說所求,奴婢只求能平平安安的侍奉在王妃和殿下身邊,也能得長久。”
他聽了,倒是爽朗地笑了:“好!好!說得不錯。你的确聰慧!本王聽懂了。來,斟酒。你也陪本王一杯。”
“謝殿下……”我便跪在他身前,恭敬地飲下此杯。
他示意我起身,說道:“坐下吧。”
“奴婢不敢……”我知道王妃雖然待我很好,但這前提卻是我從未有過非分之想。若我今日坐着陪伴殿下一夜飲酒,那王妃若要處罰,她想必也不會心慈。
“你不坐,本王看着你,還得擡頭仰望不成?”
“殿下……”我沒有沖昏了頭。或者是說,他若尋常邀約宮女,無論是誰,必早已曲意逢迎。而我,卻沒有。我依然輕輕側跪在他身側:“奴婢這般,也能陪伴殿下。”
他笑了一笑:“你果然和別人不同,不枉王妃也能信任你。”
“是王妃和殿下心善,奴婢能遇到好的主人,自然要惜福,不敢行差踏錯。”
我發現秦王酒量極好,若不是心情郁結,恐怕能喝上一壇。“殿下,其實,陛下若還能責備您,或是責罰您,便只能說明心中疼愛您,顧及您,再沒有別的,若……”
“什麽……”看得出,秦王的确想聽到我後面要說什麽。
“若置之不理,不聞不問,那才值得心憂。所以殿下大可不必難過。只有最親近之人,父子、夫妻、知己,才更容易言出于心,怒形于色,有時即使傷着了,也并非恨,而是因愛。”
事實上的确如此。李淵如今還肯大怒斥責,分明是仍然疼愛二郎,視為愛子。不忍他有瑕疵,希望他完美如初。若他不聞不問,對他的行跡不置可否,才是不管秦王的死活。自己不擔殺子的惡名,但卻任由他被太子處置。眼下看來,陛下也還沒有打定主意,如何安置秦王。但或許,只是早晚的事。
秦王在我的寬慰下,逐漸掃去了憂愁。在美味和美酒的寬慰下,心情松泛。他突然看着我,眼睛裏露出些平時我極少見到的神色。我想,應當是酒後,他需要人來侍寝。
他起身有些晃,我連忙攙扶他。他沒有醉,但控制自己略有困難。我連忙說道:“殿下想要哪位夫人來房中侍寝?”他一面拉着我往裏走,我一面掙脫。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如果今日被他拉進房中,明天自己将要面對什麽。當他攥着我的手力氣越來越大的時候,我只好跪下祈求。他并沒有醉,倒很吃驚,也頃刻間醒了過來,上上下下看着我,眼中露出幾分敬佩,吐出幾個字:“陰寶林。”
我如被大赦。陰氏妖嬈妩媚,想必今日的狀态下,唯有陰氏侍寝能令他快意淋漓。陰氏身邊侍女多,我便沒有留下服侍,退身而去。
我見到寝殿帷帳輕飄,還傳來片刻輕笑和聲響。這宮府的夜晚,向來如此。但今夜,我心中卻有些波瀾,只在心中幻想,如果他真的今夜,在我的床畔,身邊。不是出于醉,而是出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