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墜馬
夏日的馬場,是一番極美的景象。水草豐茂,遼闊清遠。那俊逸的靈物,時而嘶鳴,時而俯身,時而踏起有力的節奏。
秦王穿着新制胡服,和太子、齊王在圈欄前面品評、挑選馬匹。馬是秦王的最愛,他也是少有的行家。
無論出府閑游,還是外出征戰,他都少不了尋覓幾匹好馬。若有人想投秦王所好,美女珍玩,不過六七分妥當,若能送一匹良駒,更可能合秦王心意。
天策府南苑有個不小的馬場,府中養馬仆役甚多,誰讓他的寶貝受了委屈,他責罰起來從不手軟。
李淵自然帶着寵妃們前來觀瞻這等賽馬之事。幾個妃子不出意外仍然在一旁嚼舌。無疑,韋孺人歸省洛陽,是今日最大的談資。
太子妃道:“弟妹,聽說府中韋孺人,回洛陽省親,弟妹可真是寬厚,這都允準。可見秦王府上下是多麽和睦。”
“韋孺人嬸母去世,她們自幼感情深厚,難免哀傷,回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再說,只是致予哀思,幾日便回。”王妃答得泰然自若。
尹德妃道:“要說,弟妹也是洛陽人呢,卻總不見你尋了機會回去走走。”這當然是暗嘲王妃當年被異母兄長逐出洛陽府中之事。
王妃不卑不亢:“德妃真是好記性。我雖然生在洛陽,但卻自幼離開,不那麽親近。大抵都不記得洛陽的樣子了。”
張婕妤還在恨着秦王,恨不得句句都能挑撥離間:“洛陽是秦王平定的,沒人比秦王更熟悉了,若秦王與王妃一同回去,不正是……”
但王妃卻沒給她機會:“秦王平定洛陽,是給父皇奠定大唐基業的獻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有什麽親疏呢。若一定要有,只怕感情最深的,還要數晉陽了。”
李淵豈不知張婕妤挑撥之意,他雖不喜,但也沒有出言阻止。聽到秦王妃如此得體,便和顏悅色:“無垢所說不錯!朕昔年鎮守四方,最懷念的也只有晉陽! ”晉陽畢竟是大唐王業興起之地,說對晉陽感情之深,不會出錯,反而還會讓李淵念及舊情。”
其實,若論及聰慧,王妃只需七分力,在場的這些女人,都得甘拜下風。
這邊美人如花,來去言談,藏着刀槍劍戟。尹德妃她們為何樂此不疲,我大致能懂,但我卻不知,李淵在其中享有的樂趣究竟何在。
那邊馬場,卻已經是塵土飛揚。那撕心裂肺的馬鳴傳到這邊來,馬撩起的前蹄,幾乎要把馬背上的人掀翻,看樣子有一匹馬受驚了。
旁邊幾個侍從趕忙圍上去,想要穩住馬匹,但那馬性子暴烈,竟然将一個侍從踢出去幾米遠。幾番回合,依然不能将那馬匹馴服,那馬出奇地執拗,似乎不把那背上之人摔個粉身碎骨,誓不罷休。
“殿下!”我的眼睛沒有看錯。王妃也發現了這一切,她騰得站了起來。我連忙躬身攙扶着她。
“秦王這是怎麽了,怎麽連一匹馬也要較勁?”張婕妤語出不敬,又找着了嘲諷的機會。
李淵識馬,意識到了危險,立即派人上前拉住那發了性子的野馬。又厲聲質問道:“突厥送來的馬匹都是馴服過的良馬,這是怎麽回事?!”
禦馬司驚慌了起來,急忙回禀:“回陛下,此番突厥進貢寶馬十餘匹,皆已馴服。唯有這匹‘黑金子’,性子粗野,尚未馴化。但……但,此次賽馬,臣怕有閃失,未敢将黑金子牽來,實在不知為何秦王殿下會騎上這匹馬。若,若摔着了殿下,臣哪裏擔當得起!臣罪該萬死……”
李淵嫌他廢話,連忙喝住:“行了行了,快去讓熟識馬的人前去馴服。千萬不可傷了世民!”那人吓得腿都打顫,連忙遵旨照辦。
太子妃一臉得意:“弟妹,你也別急了。秦王武藝高強,不會有事的!一匹馬怎麽能難得倒他呢!”
齊王妃卻在一旁,面露羞赧之色。看樣子她似乎知道,這匹馬為什麽會出現在此處,又是為什麽會被秦王騎上。
僵持了一會兒,觀看大戲的諸位嫔妃命婦眼見遠處塵嚣漸漸散去。秦王、太子、齊王先後策馬而來。秦王□□正是那匹已被他馴服的“黑金子”。
秦王臉上混着塵土,夾雜着汗水,勒馬停住,一躍而下,看樣子,他雖然費了些勁,但沒有受傷。我和王妃,連忙趕過去攙扶着秦王。只見他的手碰到王妃的瞬間,嗖一下躲開,我眼見他的手上被勒出了很深的血印。看樣子,是很疼的。
他們三兄弟向前,站成一排向陛下行禮。
“剛才是怎麽回事?”李淵問道。
李元吉搶着說:“突厥進貢的這些馬匹都不入二哥的眼,倒是這一匹還沒被馴服的‘黑金子’。二哥一看中,說要馴服這馬。”
“四弟!”建成喊住元吉,自己接過話來:“父皇!兒臣也喜歡這‘黑金子’,但兒臣自知無能,馴服不了它。知道二弟最識好馬,便請二弟一同看看。二弟見了也是喜愛,便試着馴服。誰知這馬性子爆烈。差點傷着二弟。”
“好了好了,好在世民無事,無垢,快來攙世民過來。休息一會兒,壓壓驚!”李淵道。
“父皇,這‘黑子金’皮毛如緞,耳側一縷黑金毛發,樣子別致,實在是難得的好馬。若不能馴服實在可惜了。兒臣今日一試,雖然費些周折,也總算馴服了,特來獻給父皇。當然,這還要感謝大哥,特意給兒臣這個機會。”
秦王說完,來到案幾之前徑直坐下,這番話細品,也大有深意。我連忙跪在他身旁,為他奉上茶水。他舉杯灌下,卻看到我眼中的急切,于是微微搖了搖頭,示意我他不要緊。
剛剛安定了片刻,顏雷上來在秦王身邊耳語,秦王聽後,騰得起身:“回禀父皇,剛才來人禀報,兒臣府中燕氏早産,聽說情況不佳。兒臣懇請父王準兒臣和無垢回府探視!”
李淵知道燕氏此人,乃是自己所賜秦王之名門閨秀,又想到燕氏的朝中父兄,理應善待,便趕緊讓秦王夫婦離席回府。
好在,今日在宮中時間不長,否則不知後面還有什麽事等着。但以燕氏母子的生命為契機的逃離之法,也實在令人惴惴不安。我心中只盼陛下能少舉辦些歡宴,方能少些風波。
原本還有一個多月,但燕氏此時的确已進入産程。她并不受寵,入侍秦王好幾年了,才頭次有孕。
秦王和王妃趕回府中。王妃說道:“二哥,我去看望燕如,你剛也受了驚,實在累了。讓思伽服侍你先休息。”
“也好!小妹,辛苦你了!”
王尚宮經驗豐富,随着王妃入燕氏房中探視,好一應照料周全。産婆侍女醫官,都已齊備,只是燕氏胎位不正,她已是死去活來,嬰兒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順利娩出,險些喪命。最後她在幾近虛脫中産下一子,自己的情況卻不出乎意料,恐怕以後……再難生育了。
我侍奉秦王在書房之中,更衣,盥洗,又細細地為他清理勒痕,又給他的手敷上冰袋。他閉目養神,偶爾問一下燕氏的情況。
他的确會有擔憂,但又不那麽牽挂。燕氏不是他心愛之人,但他以禮相待。人之常情,不願她年紀輕輕就可憐早逝,倒生出有一副憐憫之心。
王尚宮來回禀燕氏生子,卻因此而身體殘損之事。他讓王尚宮退下,感嘆道:“她還那麽年輕……不過,有這孩子也可以安慰了。他為孩子取名為‘貞’”。
貞兒的狀态也不必燕氏好了多少。畢竟早産,也是氣血虛弱。剛出生就用了湯藥,總算穩住。燕氏歇得差不多了,王妃便喚了秦王一同前去看望他們母子。
“燕如,你為殿下生了貞兒,辛苦了!除了宮中、府中的賞賜,殿下特地将這塊玉璧送給貞兒,讨個吉祥。這玉璧是當年殿下征讨西秦得勝之時偶爾得的,你看看,工藝成色,都是上品。”
王妃看着搖籃裏的貞兒,囑咐着燕氏,滿臉堆笑。秦王在一旁端坐,臉上也挂着笑意,偶爾逗弄一下那襁褓嬰兒。
我連忙将玉璧奉上。燕氏想起身行禮,卻被王妃按住:“你剛生産完,不必……”燕氏一面謝過王妃,一面望向秦王。那眼神裏的渴望,我也看得出。
秦王一旁安慰道:“燕如,你辛苦了。這段日子就安心休養,貞兒就讓乳娘照料。王妃已吩咐廚房裏用上等食材,給你調養。”
我聽完這話,心中更是由衷地生出不忍。因着秦王的這句安慰,燕氏又得起身向王妃道謝,她那麽虛弱,這是何苦……還不如不說。
果不其然,燕氏只好又折騰着自己:“謝殿下、謝王妃。其實不用麻煩……”王妃倒握着她的手:“燕如,殿下心疼你。你好好的,等孩子滿月,我們好好慶賀一番!”
“嗯!”王妃的話給了燕氏不少力量。但她的目光,其實從未想要離開過秦王,卻不得不一直都在向着王妃千恩萬謝。
我看到她不得不把她的愛意和渴望隐藏起來,甚至連凝視都那般小心謹慎,我的眼中竟然湧出了淚水,在王妃吩咐我為燕氏奉上一盤新鮮含桃的時候。
好在我含住了淚。王妃看了有些驚詫,但也不動聲色。“燕如,殿下還要去書房議事,我也便先回去了。記得,有什麽需要,便來差人告訴我。”燕氏自然又守着規矩道謝恭送。
我陪伴王妃回白露居的路上,王妃随口問我剛才為什麽眼中含淚。我連忙道:“奴婢眼見王妃待燕掌燈這樣好,體貼備至,宛若姐妹一般,真情流露,所以就……”
王妃倒沒追問,只說一句:“她們在府也是不易,只要安分守己,我能照顧的,自然得多多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