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門戶

“二哥,你怎麽臉色這麽差。”王妃關切地問。秦王臉色欠佳,揮手讓我們出去。顯然,昨天馴馬的事還沒完。

我依言守在殿外,聽不清裏面的交談。不過秦王今日似乎并無大怒,仿佛對這一切,習以為常。生氣與憤怒,只因心中還有愛與不舍牽絆。真正可怕的,卻是不管不顧,心如死灰。

秦王在裏面喚人進去,原來是需要送些冰。此時長安已經十分炎熱,本來留我在屋中打扇,如今關了殿門,又有心事,自然覺得憋悶。

我送入房中的時候,秦王正說出這樣一句話:“小妹,我真是不知道,大哥和四弟,為什麽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呢?!”

秦王揮手示意我留下。我便站在冰爐旁邊,用團扇扇出涼風,屋中漸漸涼爽,秦王也舒緩了下來。我盡量只顧做事,把自己當作隐身人一般。

過來一會兒,秦王才又補上一句:“無論我如何忍讓,他們都不懸崖勒馬!這叫我如何自處!”俨然,昨日之事,就是太子和齊王,故意讓秦王馴馬,想要借着馬的烈性摔死他。秦王卻是天命所歸,毫發無傷。

但這對話卻沒有繼續了。因為宮中傳話,命秦王進宮議事。我連忙喚了外面守候的宮人進來一同服侍他更衣。我褪下他的常服,感覺到他背上已是浸了不少汗水。可見剛才他與王妃的這番對話,也不那麽心平氣和。

“殿下,奴婢為您換件中衣可好?這布料雖然上好,但若反複浸了汗漬,也不爽利。”我已經讓宮女備了中衣,但換中衣有些麻煩,我便試着詢問。

“進來吧!”他一面走向裏屋,王妃也示意我可以跟進去伺候。我連忙跟随殿下進入內殿,動手為他褪去中衣,卻不敢輕易感受他所散發出的男子氣息。

照規矩,我也不能輕易直視他,大多時候都低着頭。我掃視過他的胸膛,看到了他身上的疤痕,都是他年少從軍,久經沙場而留下來的。我很快為他穿戴整齊。但不知為什麽,當我偷偷地望向他的眼睛,卻發現其中的神情似乎有些改變。

秦王入宮去了。白露居迎來的客人是長孫無忌。

“哥哥來了,快坐”王妃高興地招呼,“你好久沒到府裏看我了。”

“前朝繁忙,世民眼下又……許多事。別人放心不下,只有我親自操刀。”

“什麽事?”王妃聽了,無意中詢問。

“哦,就是天策府中的政務。如今陛下下旨廣募賢才,新入府任職的文武官員,都得細細磨合。”

“既然如此,哥哥也多注意身體,世民忙不過來,畢竟還要依靠哥哥輔佐。”王妃知他有所隐瞞,但她也知這是秦王授意,便不再深究。

“哥哥此番前來,可有事要說與我?”

長孫無忌擡頭看我,王妃會意,揮手讓我們都下去。所以,我便也不得而知他們究竟議論何事。

兩人聊了不久,無忌便起身告辭。王妃不動聲色,一個下午依舊是尋常作息。讀書練字,有兩位侍妾結伴過來想與她閑話,她也似乎沒什麽心情,說了幾句便打發了她們走。

剩下的時間,她斜倚在屏風榻上,目光卻不斷地在我們幾個身邊服侍的人身上徘徊着。我有些不好的預感。

秦王入宮時間也不長,回來的時候風塵仆仆。他如今每每入宮,帶回來的幾乎都是不好的臉色。但我的确不知,今日我也會跟着遭一場罪。

我照例服侍秦王更衣盥洗,妥帖之後,剛要侍立一旁。王妃便又揮手讓我們都出去,沒有吩咐不許入內。兩人在殿中一陣言語,竟然一直未曾叫人服侍。

待到掌燈時分,秦王與王妃喚顏雷、王尚宮兩人入內,疾言厲色,讓他們把昨日陪侍秦王馴馬的随從,以及那日在湖苑賞荷随侍的宮女都帶到白露居中。我,便是其中之一。

秦王與王妃臉色冰冷嚴峻,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早已與一衆宮女侍從在院中跪倒,等着秦王與王妃前來問話。

他先走到幾個侍從跟前,左右踱步,不幾下便把氣氛烘托得極度威嚴,讓人害怕:“今日喚你們前來,是本王有些事尚不明了,想與各位讨教!本王昨日在禦苑馴馬,那黑金子幾番想要摔死本王,幸好本王臨危不亂,費了不少周折才将那馬馴服。本王問你們,下馬之時,本王可有說過什麽話?”

幾個侍從面面相觑,佯裝淡定,卻在盛威之下裝不出來:“殿下,殿下……殿下似乎沒說什麽……哦,不,不,殿下說,“想要用此馬來摔死我,恐怕還不能……”

秦王冷冷言道:“看來,幾位的記性,都還不差!本王也記得,下馬之時,我也只是随口這麽一說,再沒別的!那麽‘我命系于天,是上天之子,将來要繼承皇位,怎可輕易被這畜生摔死……’,這一句,是誰替本王編造,傳話告訴了東宮啊?”

“沒……沒……小人沒有……小人萬萬不敢……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如此編造污蔑殿下……”幾個人交替着,叩頭告罪此起彼伏。

“當時本王身邊,就你們幾個人,太子的侍從都離有百米遠,不可能聽到!除了你們,還有誰能把本王的随口嘆息,傳遞給東宮啊?”

“這……這……小人确實不知……”

“你們在天策府做事已有時日,自然知道,本王最恨府中之人與東宮、齊王府之間私傳消息!幾番清理門戶,竟然還留有你們這等背主忘恩之人!如若不從實招來,皆是死罪!”

看着這些侍從無人承認,秦王怒火未收,眼睛掃向我們這些宮女。他見到我也牽扯其中,似乎更添了些怒氣,大步轉向我們這邊。

我趕忙叩首下去,眼見他的衣擺與靴子,在眼前晃動。他的靴子紮實地紮在塵土之中,用着力氣,如果他現在一腳向我踢過來,我想來必得重傷。

“你們都是王妃親近的侍女。王妃從不曾薄待你們。雖為仆婢,但也亦如本王家人!本王不解,這宮中之人許了你們何等好處?讓你們做起這傳話之人?連命都不要了?”

“奴婢,奴婢不敢……奴婢沒有……”宮女們跪求一片,聲音更是慘兮兮的令人發慌。

“韋孺人歸省洛陽,是本王與王妃允許之事,旁人知道倒也無異。可由段志玄護送,本王只有那一日在湖苑賞荷時提及,就你們幾個在場!你們倒說說,是誰通知了宮裏?驚動了父皇,竟然此時令段志玄改赴安州上任啊?”

我終于聽清了秦王和王妃雷霆之怒的原由。這兩件事都不是小事。第一件,不知哪位侍從将秦王随口之語告訴了太子,太子添油加醋,污蔑秦王自诩天命,言語僭越,結果是又一次失去聖心。後一件更是麻煩。秦王派本是洛陽守将的心腹段志玄護送韋孺人歸省,肯定不止這一件差事,而是順水推舟,另有安排。半路改任,可見李淵抓住了這個機會,剪除秦王用以經營洛陽的一員大将。因府中下人傳話而帶來此等後果,秦王與王妃,絕對不能容忍。

“思伽,你可知道。”王妃終于發話,冷冷地問我。

“王妃,奴婢不知……奴婢日夜伺候王妃和殿下,幾乎時時都在主人的眼前,斷不能做出這樣的事!奴婢的确不知是何人所言……”

旁邊的宮女見我如此聲稱,也連連說道:“是啊,王妃,奴婢們日日都在主人跟前,的确沒有通傳過任何消息……”

“若都說不知,難道是我直接告訴了宮中的什麽人嗎?還是誰神通廣大,在府中安了順風耳?殿下現在給你們機會,還不從實招來。”王妃聲線一樣的冰冷嚴厲。

“殿下,奴婢絕沒有做過此事,請殿下和王妃明察!”我叩首下去。秦王看着我,目光冷峻,不見絲毫暖意。我想,如果真的是我,他一定不會有絲毫憐憫。

“顏雷……”秦王喚道。

“是”顏雷在一旁點頭。

院中已經擺下了拷問之物。

秦王喝斥道:“若不招供,就別怪我無情了!”

我無言以對,因為的确與我無關。但我也無證據,只能說道:“奴婢發誓絕未愧對于殿下、王妃,願受刑罰,以正清白!”

“思伽,你雖一向得力,但如今你也有嫌疑,空口無憑,本王難以信你!你既是白露居的領頭宮女,便先行領罰罷!”

“是”我叩首下去。這一叩首,我心中百味陳雜。這些日子的和睦溫存只是幻覺而已。我不過是一介府中婢女,平日他和顏悅色,只因我順手好用,若真有了錯處,他也不會另眼相看,信任和保全我。

“傳府中所有奴仆都來觀看!以儆效尤!”

轉眼,那幾個随從身上,厚重的板子沉重落下。但卻不得喊叫,那種窩心之痛很難忍,想必不幾下就會有人招供。

很快便有侍從開口:“殿下……殿下……小人,小人是一時糊塗!小人的确曾與太子的侍從閑談,說了殿下下馬之時的言語,但卻萬萬沒有說過什麽‘命系于天’之類……那都是太子編造的,小人說的,都是真的。”

“捆了!”秦王下令。

“殿下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殿下饒命!”聲音越來越小。這私通東宮之罪名,是秦王府大忌,不用問,這侍從想必是活不得了。

氛圍已經很是恐怖。夜幕逐漸降臨,四處燃起宮燈,照着秦王和王妃昏暗又堅定的臉色。

宮女是鞭刑,跪于地,雙手置于身前,不得支撐。我閉上眼睛……感受到了錐心的痛……

很快便有宮女受之不住,大聲喊起來:“殿下,王妃……不要……”

原來是靈心走後,選來服侍更衣的另一名近侍宮女。我平時倒是很少留意她,只是一些尋常的事務往來。

“殿下,是奴婢……奴婢……求殿下不要打了……”

“說!”随着殿下厲聲呵斥,我身後的鞭子也終于停下。

我忍着火辣辣的疼痛,聽她告饒:“奴婢的姐姐在尹德妃宮中當差。那日奴婢陪伴王妃入宮,便與奴婢閑話。奴婢不知輕重,一不小心,便随口說了出去……還求殿下饒命!”

“還敢胡言?你再好好想想,是不小心嗎?!”王妃上來厲聲呵斥:“我倒沒瞧出來,你還有這等心思!竟然如此大膽!這樣看來,你平時也往宮裏傳遞了不少消息吧?!”

“是……是,尹德妃要挾奴婢,若奴婢不從,她便要殺死奴婢和姐姐。奴婢不敢得罪她……所以……所以……只得将奴婢所知的關于王妃和殿下的事告知于她……”

“糊塗!若真如此,你何不來禀報于我,好一同籌謀個對策。你私做主張,犯下大錯,還有什麽話說!”

“奴婢……奴婢……”其實,若真是因為受了脅迫,想必王妃也會饒她一命,但那宮女也是個膽小的,因着鞭刑的痛疼和巨大的恐懼,竟然昏倒斃命。

秦王揮了揮手,讓人帶下去。他站在臺階之上,下面跪滿宮人侍從,他身姿高大,聲音透着不可挑釁的威嚴:“本王與王妃治家向來仁厚,無論侍從宮女,本王都視為家人!從無虧待。只願各位能與本王一體同心,共赴時艱!本王平生最憎恨暗通之事,此前已有言在先,凡有私下傳話者,難免從重治罪!望各位理解!”

他停了片刻,環視四周:“若府中還有人,已伸手拿了外面的銀錢,有了異心,做着監視本王與王妃,傳遞消息之事。本王眼下給你們一個機會。這一炷香的功夫,坦白出來,本王饒你們不死,只赦出府中!絕不追究!但若還留在府中,若被本王察覺,所有家人親眷,入罪同誅。本王一個不留!”

這攻心之數,甚是厲害,四周宛若刑場一般嚴峻。不一會兒,竟然又逼出五六人。形形色色,有白露居中的司膳宮人、文學館近侍、府苑侍衛、還有楊孺人身邊的宮女……

秦王冷笑道:“人心難測!本王數次清理門戶,厚待府中衆人,竟然還有你們這些人,實在令本王寒心。罷了,你們去吧!”

一陣陣告饒聲中,秦王依言,放他們出府,再不許回來。

秦王與王妃聯袂,又一次嚴厲告誡府中奴仆,不得私下與府外勾結,哪怕王府中的細枝末節都不得告知他人,随後又賞賜一倍的月例銀錢,恩威并用。

“以後府中之事就有勞各位!”秦王拱手。衆人叩首下去,恭敬臣服。

秦王下令,揮手驅散了衆人。院子裏逐漸安靜下來。我早已疼得不能起身,獨自在地下掙紮。沒有秦王和王妃的吩咐,誰也不敢來扶我一下。秦王終于看見我,他的眼中收起了些剛才的冰冷,湧現出歉意,他命人送我回去,吩咐顏雷:“去把傷藥拿給她,派人照看,休息兩日……”

“謝……殿……下……”我拼命地說出這幾個詞。然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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